一个常年习惯了孤独和冰冷的人,要遇到什么人或什么事,才能被深深打动?每个具体时代,每个具体场景,会有不同解读和设计。来看看德国人如何讲述一个孤独者终于打开心扉的故事。拍摄于2004年、上映于2006年的《他人的生活》。
很多人都被这个电影另一个更流行的译名《窃听风暴》给蒙住了,误以为这是一个间谍故事。其实不。虽然主人公魏斯勒的确是一个东德时代的斯塔西(秘密警察)。
故事发生于1984年,那时的柏林,还被一堵冰冷的墙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魏斯勒接受了一个监听任务,他的监听目标是德莱曼,一名作品虽然有西德拥趸但仍然备受东德高层官员信任和推崇的剧作家。在文艺界诸多喜欢质疑政府的众人里,德莱曼一直过得谨言慎行,努力和各级官员尤其是文化部长搞好关系,哪怕是那个肥猪一样的男人总是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他的演员女友克里斯塔。出于一名优秀特工的直觉,魏斯勒认定这个德莱曼并不像他表面上这样顺从政府,他接受了这个名为“勇者行动”的监听任务。
很快,在二十分钟内,德莱曼的住所内就被专业地安装了各种监听器材。对面的邻居隔着猫眼看到这群陌生的男人无声地进出这所住宅,魏斯勒平静地敲开了这扇门,警告对门的太太:“如果你说出一个字,你女儿玛莎就会从大学被除名。”魏斯勒进入阁楼,戴上耳机,开始窃听并记录代号“勇者”的剧作家和女友的日常生活。
什么都没有察觉的剧作家和女友继续筹备着下一个剧目,他希望当权者能够把自己多年的合作导演从“黑名单”中解放出来。但文化部长只是警告他:他会有机会,他会得到原谅,生者总是还有机会。
剧作家在家中开生日派对,那个一直被禁止工作的导演阿尔伯特哀伤地感慨着:“一个不被允许导戏的导演,就像失去了胶片的放映员,就像没有了面粉的磨坊主,一无所有。”激进的记者朋友当众奚落告发导演是自己得以上位的投机小人,剧作家试图息事宁人,被记者指责:一味的息事宁人是没用的。该站出来的时候必须要站出来,否则我们连朋友也没的做了。
客人们散去后,剧作家和女友开始评点着朋友们送的礼物,一本乐谱,一个沙拉叉,平淡无奇的东西在他们的点评中突然变得生机盎然。阁楼上,戴着硕大耳机的魏斯勒那如冰山般冷静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温情。
深夜,回到家的魏斯勒吃着从颜色到口感好像都很乏味的一顿晚饭。他的家很大,空旷,冰冷,沉寂无声。渐渐的,魏斯勒发现克里斯塔一直被文化部长纠缠着,她常常在深夜坐那辆代表着权贵的豪华汽车回家。他颇有些恶作剧地用门铃来提醒在家的剧作家:“开门,下楼,去看看家门口路边,她从谁的车里走下来?”剧作家看到了一切,但他选择了隐忍,选择了在克里斯塔用力刷洗自己、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的时候,温柔地抱住她。
魏斯勒渐渐开始了解并同情这个貌似潇洒自大的男人。是的,他看上去要什么有什么:名誉,地位,金钱,美丽的女友,上层的垂青,甚至还有东德总理送给他的西德出版物。但他内心一片恐慌,即使选择了暂时安全的犬儒主义,但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里,他又能安全多久?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出自己内心想写的东西?
通过窃听,他听到这对恋人热情地做爱。回到冷冰冰的公寓,他只能叫一个壮得像一堵墙的妓女上门服务,喘息未定,他希望对方能够多逗留一会儿。可妓女已经穿戴整齐,奚落他下次可以买久一点儿服务的时间。
他听到剧作家念布莱希特的诗句。某一天,他找个机会进入剧作家的住宅,拿走了那本布莱希特的诗集,回家,他躺在沙发上,念着那些令他心神安宁的美丽的诗句:“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读诗的魏斯勒,眼神纯净的像个孩子。很快,噩耗传来,那个在黑名单上的导演上吊自杀了。悲痛的剧作家弹起了钢琴,在阁楼上监听的魏斯勒听着那激昂的旋律,一双蓝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水。还能够流泪,这是内心解冻的迹象。
剧作家劝说女友不要再去赴文化部长的约会:“以前我一直害怕两件事:一个人孤零零和写不出东西来。自从阿尔伯特死后,写作已经对我而言无所谓了……其他人也一样。现在我只害怕失去你。”女友反驳他,在这种体制下写那些违心的东西,和陪人上床又有什么区别呢?两个人争吵着,阁楼上,魏斯勒的蓝色眼睛中透露出哀伤。
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的魏斯勒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双份的伏特加。这时克里斯塔也走进小酒馆,在魏斯勒的注视下,她苦恼地坐下,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赴文化部长那个猥琐的约会。受一股莫名的勇气驱使,魏斯勒走向她,告诉她:“很多观众都倾慕你,喜欢你,喜欢那个真实的你。”
剧作家悲愤于好友的死,决定要写一篇关于东德自杀的报告文学,匿名在西德明镜周刊上发表。他身边的好友都误以为剧作家因为和高层关系和睦的缘故,他的家是唯一没有被监听的地方。殊不知,他们每一次的斟酌筹谋,每一次的会面谈话,字字句句,都流进了阁楼内负责监听的魏斯勒的耳朵里。
刚获知这个消息,作为特工的魏斯勒也有着职业上的兴奋,他一开始也准备向上司报告,但拿着报告去找上司的时候,却听到上司讲述如何对付艺术家的审讯手段:把他们一个人关起来,置身于黑暗,没有人跟他们交谈,扼杀他们的创作力,让他们孤独着绝望着,即使他们还能被释放出来,基本上这些人也都会失去创作的能力。
魏斯勒不知道为什么隐瞒了剧作家要为西德写稿这个劲爆的情报,虽然他明明知道,如果上报此事,等待他的会是嘉奖和升迁。不仅隐瞒了剧作家的动态,魏斯勒开始修改每天的监听记录,把一个和西德方面频繁接触的异见分子,描绘成一个努力为东德建国四十周年写献礼剧的主旋律作家。冥冥中,他的感知和剧作家越来越血脉
相连。
剧作家匿名在明镜周刊撰写的封面文章令东德高层震怒。所有观点激进的文艺工作者都受到了斯塔西部门的怀疑,而此时,一直拒绝赴约的克里斯塔激怒了文化部长,要斯塔西部门以购买违禁药品的罪名逮捕她。克里斯塔被逮捕后崩溃了,交代了剧作家就是那篇文章的创作者。
秘密警察深夜上门,第一次搜查剧作家的住宅,监听的魏斯勒比剧作家本人还要紧张。万幸,他们没有搜查出藏在门廊踏板下的微型打字机。斯塔西头目让魏斯勒本人去负责审讯克里斯塔,魏斯勒面对着这个绝望而美丽的女人,斟酌着言辞,努力想告诉她:不要说那些对剧作家不利的证据,不论你说不说,你爱的那个男人都是会被逮捕的……但几近崩溃的克里斯塔没有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她甚至都没有认出这个西装领带冷冰冰的审讯者,就是不久前在那个逼仄的小酒馆里穿着灰色外套温柔地安慰着自己的那个陌生人。她招认出剧作家藏匿打字机的地方。
在大批秘密警察到来之前,魏斯勒已经进入剧作家的住宅,偷偷拿走了打字机。克里斯塔回家,又在浴室努力洗刷着自己,剧作家温柔地告诉她,昨天夜里来了一批秘密警察。此时冷酷的门铃再度响起,秘密警察再度上门。当他们掀开门廊那处隔板的时候,剧作家惊愕地望向克里斯塔:他认定是她出卖了自己。
脆弱的克里斯塔无法面对爱人这样谴责的沉默眼神,她裹着白色浴衣冲出家门,跑到马路中央,直接让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将自己撞死。路边的魏斯勒悲伤地抱起倒在血泊中的克里斯塔,听到垂死的她努力在说:“我太脆弱……”一刹那间魏斯勒一贯冰冷的脸上突然有了生动的表情:悲痛。他告诉她:“我已经帮他把机器拿走了。”几秒后,大批秘密警察冲过来,魏斯勒站起,退后,脸上又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沉默地看着剧作家悲伤地抱起逝去的爱人哭泣……是的,魏斯勒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站在那里,冷静地看着……
斯塔西上司觉察到了什么,他告诉魏斯勒“勇者行动”结束了:“你只能去地下室拆信,再也没有升迁的机会了,你会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拆信拆到死。”
几年后,机械地拆着每一封信的魏斯勒从同事口中得知:柏林墙倒掉了。两德统一后,剧作家才知道,1984年那段日子,自己一直处于被监听的状态,他去查询了自己当时被监听的所有记录,得知是那个代号为HGWXX/7的秘密特工,当年秘密地放了自己一马。
两年后,剧作家的一本新书出版了,已经成为一名邮递员的魏斯勒路过书店,看到贴在窗前巨大的海报,他走进书店,翻开那本名为《献给好人的奏鸣曲》,翻开扉页,上面印着一句话:“仅以此书献给HGWXX/7”。魏斯勒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亮了一下,他为自己买下了这本书。是的,这是一本他应该得到的书。
两个幕后小八卦——东德时代,国家机器构筑的秘密机构监控了整个东德一千八百万人中的近八百万,曾经指控他人告密的线民人数接近全部人口的十分之一。据统计,在柏林墙倒塌前的近三十年间,平均每天就有八个人以“破坏国家安全罪”锒铛入狱。德国统一后,国安部的全部窃听档案,都移交给新成立的高克管理局,开放给所有公民查阅。这些监控资料一本本铺开,足有一千公里那么长。很多善良的东德公民发现,当年告发自己的正是自己的同事、朋友乃至亲人。本片的男主演乌尔里希·穆埃就曾经发现,自己在东德时代被自己的妻子秘密监视,向秘密警察提供自己的言行记录达六年之久。这位优秀的男演员,在2007年此片得到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之后不到半年,于7月19日因胃癌过世。他个头矮小,眼睛极具传神,某些表演让我想起了梁朝伟。
这部电影是出生于东德的导演在三十二岁时的处女作。在拍摄时剧组想在东德监狱博物馆取景,但被博物馆馆长拒绝。因为馆长认为整部电影不符合史实:在整个东德历史上,像魏斯勒那样“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对不起,一个也没有。是的。整部电影是一个基于人性的虚构。虚构一颗冰冷的心也会解冻融化,虚构一个孤独的人也会从他人的生活中汲取温暖。虚构一个习惯于成为国家机器的一颗螺丝钉的人,在冰冷的监听生涯中,逐渐又开始热爱那些诗歌、爱情、朋友,向往身体的温暖,渴望着鲜活的碰触,心的交流。即使如窒息般灰冷的色调,但那份爱仍热烈地在地层下涌动。这算爱,这当然算爱,向往着太阳般温暖,向往着九月蓝色的天空,向往着做爱时的朗朗笑声,向往弹奏钢琴时手指和琴键的碰触,向往能够真实地表达爱,表达不满,表达关心,表达一切观点,向往破冰解冻后,真实地活着的所有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