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以谈人生
四月一日，又到了一岁一枯荣的正日子。自从2003年春天张国荣从文华酒店纵身一跳开始，每年逢这一天，关注抑郁症人群，怀念哥哥张国荣，怀旧港剧港片黄金时代，便成热点话题。
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比较敏感的当代都市人，这年头总有机会，或多或少、或远或近跟抑郁症打上交道。一不留神，脆弱的自我可能就在瞬间崩溃，需要去心理医生那里倾倒一些在其他场合不便公开发作的心理垃圾。对于这场情绪低落，甚至长期的抑郁状态，每个人被激发的按钮不同。也许要归罪于万恶的童年阴影，也许是某个感情不如意的瞬间，也许工作压力巨大令你成为被稻草压垮的那只骆驼，也许是你体内不再分泌能令人快乐的五羟色胺……总之，突然有一天，不知不觉中，你发觉开始失眠，无缘无故想哭，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丧失了所有身体欲望，不知道快乐为何物，甚至开始有了自毁自杀的倾向。恭喜你，中奖了。抑郁症就像一场心灵的感冒，很多人一生中总要发作那么一次。有人能够治愈，有人如同患癌，终身携带。套用托尔斯泰一句名言：快乐的人生是相似的，忧郁的人生各有各的忧郁。
不得不提一本书——《丘吉尔的黑狗》。最老资格承认自己患有抑郁症的前辈，应该是丘吉尔吧？他曾说：“心中的抑郁就像一条黑狗，一旦咬住我，就不会放松。”作为带领英国英勇挺过艰难二战的领袖，丘吉尔毕生都在与抑郁症做着顽强的抗争，直到他以九十一岁高龄溘然长逝。
英国精神科医生斯托尔写了一本书叫《丘吉尔的黑狗》，他分析由于在童年时代受到父母的冷落与疏忽，丘吉尔内在的自信资源遭到了打击和剥夺，从此造就了他一生的忧郁性格。
很多抑郁症患者，终其一生都缺少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互动。最初是与父母关系的紧张。婴儿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都处于一种唯我独尊的全能自恋状态。绝大多数拥有父母成熟的爱的孩子，会在未来几岁进展到较为成熟的情绪制约，不仅了解别人也有欲望和需求，而且也明白自己的欲望与需求必须跟他人达成互动。既要满足自己也要满足他人。而从童年时代起就匮乏父母之爱的人，往往一味地要求别人的给予，却不知道自己也能相对地给予。因为他们从小就不曾得到过爱的满足。他们的自我，自从出生那日起，便已经破碎不堪。
很多天生抑郁的人，终生都要跟破碎的自我做斗争。在一生中很多时刻，丘吉尔都曾被绝望吞噬，整日躺在床上，茶饭不思，整个人就像完全深陷于黑暗中。这种绝望孤独的感觉，要持续几个月才能消退。即使是在1944年，当二战战局进入复杂艰辛的时刻，丘吉尔在给朋友的信件中坦然承认：“我还不想告别这个世界，但那种一跃而下的念头，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抑郁症毁掉了很多人，但它同时也使一些人产生了巨大的应激反应，从而出乎意料地发挥出正面的作用。当抑郁症发作到一个厉害的阶段，让丘吉尔难以入眠的时候，他会干脆不睡觉，彻夜看书，或者自言自语，脑海中经常冒出各种绝妙的点子。关于这一点，当时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曾夸过他：“丘吉尔每天都能有上千个想法。”患有抑郁症在某种程度上也成就了丘吉尔，让他成为二战时英国无畏的精神领袖。“正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在跟自己的绝望战斗，只有他才能够告诉别人，绝望是可以战胜的。能够将悲情的现实转化成大无畏的话语，在1940年那个风雨飘摇的夏天，支撑住我们，不至于倒下去。”
斯托尔有一个论点：所谓抑郁症，究其本质，是人在跟自身的内在自我做艰苦的斗争。这场斗争是那么深切，以至于随之产生的痛苦是巨大的，可以像沼泽一样将患者湮没。但也有一些人，浑身泥泞地从这片黑暗的沼泽中爬出来，因为那股痛苦唤醒了他们的自我意识和无比的创造力。甚至可能激发人的巨大潜能，成就不朽的事业。正如丘吉尔在某次演讲中所说：“悲观主义者在每一个机会中看到困难，乐观主义者在每一个困难中看到机会。”是的，你没看错，一个抑郁症患者，也可以同时是一个乐观的人，也可以对未来充满信心：“所谓成功，就是在一个个失败之间保持热情。”
斯托尔在书里写道：对某些人来说，抑郁症有如一条鞭子，当忧郁排山倒海而来时，整个人陷入幽暗的谷底，让人感到精疲力竭，完全失去活动能力。因此为了避免掉入这种悲惨的状态，在尚未错乱到无可救药之前，病人非得强迫自己去活动，不让自己有片刻休息或放松，如此一来，反而成就了很多人无法完成的大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也就完了。到底有多少伟大成就和抑郁症的频频发作有关，我们无法确知。因为一般来说，多数人都将这种事情掩饰得很好。
“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丘吉尔自己也曾在演讲中如此表达，“如果你身陷地狱，那就继续前行。”
从首相职位卸任后的丘吉尔，后半生用绘画、写自传、抽雪茄等各种消遣方式来消解抑郁症对自己精神世界的戕害。这个老人留给世界最著名的一张面孔，是在摄影师劈手夺掉他叼在嘴边的烟斗时，他愤怒叉腰站起准备发作，那一瞬间，摄影师按下快门。这张倔强面孔上，洋溢着一种不屈的神采，正如同他当年在母校哈罗公学发表演讲时，为人传颂最广的那句名言所说的那样：“永远不要屈服，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屈服。”
但是……但是，人生终归是残酷的。丘吉尔活了九十一岁，在与抑郁症的斗争中，他大半辈子都做到了不屈服，但年老体衰加上脑血管硬化，令他从肉体到心灵日趋羸弱。在其人生的最后五年间，他苟延残喘，放弃了抵抗，忧郁得一蹶不振。那只曾经不时撕咬他的黑狗，最后还是击垮了他的生存斗志。对其人生中的最后五年，连为丘吉尔作传记的莫兰爵士，都讳莫如深，为尊者讳。可见那五年对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而言，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艰难的修行。在这段有去无回的旅程中，不论你是天生快乐，还是天生忧郁，最好时刻记得，关照自己的内心。虽然总是好事多磨，美中不足，但关照过，总聊胜于无。
送上我很喜欢的一段话：“我们遭逢的劫难只是名称不同、时间不同。我已经修完了你正在艰难钻研的课程。你是昨天的我，我是明天的你。我们都有癌细胞需要割除，有短路燃烧的线路要修复，有迷宫要走出，有碎片要重建，有江海要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