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十一天
马普尔2017-12-08 10:544,235

  最近重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自传,这个活到八十六岁的英国女人,一生著作等身。如果她晚生五十年,她得到的版税应该会超过写《哈利·波特》成为英国女首富的J·K·罗琳。同样,如果活在当今的网络时代,阿加莎一直保持低调的私人生活,将会在各种视频传播中无处遁形。她一生中那曾经讳莫如深的十一天,必定会在公众注目下,被各种猜测、各种推定,她本人乃至事件中牵连的各位,都要遭受种种人肉搜索,所有不堪和挣扎都要暴露在世人面前。

  如此假设一番,突然觉得一生带有维多利亚时代道德感的阿婆,非常非常幸运。阿加莎,原姓米勒,父亲是一位美国富翁的儿子,母亲是父亲继母的外甥女,在十岁时对这个名义上的表哥一见钟情。阿加莎的父亲是一个标准的二世祖性格,性情悠闲,每天就是坐着马车去俱乐部消磨时间,晚上回家陪妻子儿女吃晚餐,谈谈笑笑每一天。阿加莎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姐姐是那种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才华横溢,绘画、音乐、雕塑、写作,想干什么都能干得成;哥哥和父亲一样,性格软弱浪荡。阿加莎作为最小的女儿,内向而腼腆,但每天都在悄悄上演丰富的内心戏。

  父亲在遗产处置和投资上一错再错,短短十几年就把自己从一个富二代变成了捉襟见肘的失败者。阿加莎祖父当年在美国打拼挣下的家当,很快就在一系列错误决策中,像变戏法一样蒸发殆尽。父亲在情绪低落中染病去世,当时阿加莎不到十岁。幼年丧父,令她对父亲的记忆都是温暖的,因为她还没长大到足够发现父亲性格弱点、进而鄙视甚至与之发生冲突的年龄,他就已经过世了。

  死亡,令她内心的父亲形象永远光明强大。虽然现实中,她的父亲恐怕与生俱有极大的性格弱点。这一点,在阿加莎的哥哥身上,遗传基因发挥了巨大作用,他是家中最让人揪心牵挂的那一个孩子,生意不停失败,总想投机,总被打击,终生潦倒,一事无成。

  阿加莎没去学校受过教育。像很多旧式英国家庭那样,她和姐姐是在家里接受零星的兴趣式培养。舞蹈、游泳、音乐、法文、文学……阿加莎的母亲甚至认为不能让孩子在八岁前认字,因为那样会毁坏他们的视力。少女时代的阿加莎有过一个当音乐家的梦想,她弹奏不错,歌唱也不错。但天生的羞涩性格,使她站在舞台上面对人群会紧张不安,令演出大失水准。音乐家的梦想就此破灭。

  在母亲和姐姐的鼓励下,阿加莎也用虚构故事来打发时间。那个时代的未婚少女,跟奥斯汀时代的伊丽莎白没什么不同,所有的关于音乐或者文学的教养,是为了培养一个淑女。在合适的岁数嫁给一个绅士,是她们未来的出路。很多人印象中,阿加莎一直是那个从维多利亚时代走来的老太太,像她笔下作家奥里佛夫人那样身躯肥胖,个性怪异而敏感,看人看事有一种一针见血的智慧,平日里坐在打字机前啪啪啪不停打字,休息时吃个心爱的苹果。很多人忘记了,她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也曾经是一个小姑娘,曾经情窦初开,在舞会上咯咯蠢笑,对人对事毫无判断。或者落花有意,或者流水无情,合适或者不合适的结婚对象,在一次次舞会上如走马灯一样来了又去。十八岁的阿加莎,突然被闺蜜的兄长求爱。那是一个成熟的绅士,他表示自己爱阿加莎多年,看着她和自己的妹妹们来往,愿意和她结婚,照顾她一辈子。阿加莎喜欢这家人的和睦气氛,远远超过喜欢这个兄长式的男人,但她仍然表示愿意跟对方马上结婚。而那位绅士反而愿意先订婚几年,他那成熟的男人头脑看出阿加莎此刻还是个孩子,还不明白结婚是怎么一回事。他愿意等她再长大几年,用成年人的态度看待婚姻后,再结婚。

  于是阿加莎就在一种“为什么我们不马上结婚非要先订婚”的孩子式的气恼下,订婚了。订婚后没多长时间,在一次社交场合中,阿加莎遇到了当时还是一个上尉的阿奇·克里斯蒂,两个人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在自传中,阿加莎写到阿奇骑着摩托车跑到她家,尴尬地等着再见她一面。阿加莎的母亲敏感地察觉这是一个女儿的追求者,虽然阿加莎已经缔结婚约,但仍然被阿奇强烈吸引。阿加莎的母亲有着一个长者过人的洞察力,她不无担忧地对阿加莎说:“恐怕阿奇是一个冷酷的男人。”

  但阿奇对待阿加莎的意义……我认为,他们彼此吸引,那是一种生命力的吸引,太过强大,犹如宿命,无法抵挡。向来保守腼腆的阿加莎为了阿奇,在家人都不支持的情况下,甚至想过跟他私奔。最终,她做出了毁掉婚约的决定。

  和她订婚的男人是一个典型的英国绅士,甚至他在与她订婚之初,就有了这种“也许将来会失去她”的小小预感。他同意退婚,并且深深祝福她。

  那是一个适合婚姻,会履行责任的男人。而阿奇……阿奇是阿加莎必定会遇到的宿命。阿加莎和阿奇在认识不久匆匆结婚,大前景是一战即将爆发。当人面临世界秩序被打乱,大战在即的时候,冲动决定人生大事,是一种必然。

  一战四年,阿奇在前线作战,阿加莎和母亲住在一起,在医院工作。她名义上是个妻子,并做了母亲。但作为夫妻,他们聚少离多,并没有开始真正的婚姻生活。在那个时期,阿加莎写出了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顺利出版。

  战争结束后,阿奇没有得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只能暂时在一个不满意的公司上班。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机会,可以提供路费让他们夫妻作为英国代表进行环球旅行,但代价是旅行结束后,阿奇会失去现在的工作。这是一个很冒险的机会,小夫妻俩没什么财产,但他们还是决定把尚在襁褓的女儿放在阿加莎母亲那里,他们携手上路,去了非洲、大洋洲、南美洲……坐轮船,坐火车,沿途历经各种惊险,各种刺激。

  那是一次艰苦的旅行,一路还要跟阿奇那个性格古怪的合作者虚与委蛇。在半路上因为经费问题,阿加莎被独自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她在那里写了接下来的冒险式著作。“写书赚取版税养家糊口”,成为她一个模糊的目标。

  1926年,坚持写作的阿加莎出版了代表作之一《罗杰疑案》,大获成功。这时她已有几部销量非常不错的小说在手,收入颇丰。阿奇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职位。他们买了一处理想的房子,阿奇建议把家命名为斯泰尔斯,以纪念阿加莎的处女作。她欣然同意,完全忘记了,这次命名真是一次不祥的兆头:自己笔下的斯泰尔斯庄园,可是一座屡屡发生凶杀案的凶宅。

  这时阿加莎的母亲过世了,自幼丧父的她跟母亲的关系非比寻常。她要忙碌母亲的后事,要出售从小居住的家园,阿奇一直留在伦敦。当她忙碌过很长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总是感到忧伤,总是想哭,总是忘事……其实那时,她已经陷入深深的抑郁状态而不自知。祸不单行,当她回到伦敦的家中,阿奇对她说:“我爱上了别人,我们离婚吧。”

  阿加莎不同意离婚。她是一个具有各种旧时代观念的女人,她恳求阿奇考虑一下她们的女儿,但阿奇很坚决。阿加莎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那种人:容不得死亡或者其他麻烦事。他会对麻烦视若无睹,假装跟任何不幸的事情毫无牵连。他说:“很久以前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讨厌生病或者郁郁不乐,这把我的事全弄坏了。”

  在多年后的自传里,阿加莎这样写道:“我本来了解这一点,假如我更聪明一点,假如我更了解我丈夫,不厌其烦地深入了解他而不是满足于把他理想化,也许就能避免这一切。”

  阿婆还是太善良了,厚道地以己度人。在我看来,阿奇是那种男人,在炽烈相爱的时候,他会给人带来很多的快乐。但冷酷是他的底色,一旦他对生活不耐烦起来,他就会回报给对方同样多的痛苦。

  婚姻其实是一种有关责任的契约,成熟的两性关系,不需要对方当银行,当保姆。只要在度过诸如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之类所有人生低谷时刻,对方能够有句话:“我在。”并且,他真的在。

  很多人,只适合相爱,不适合相处。时间久了,自私冷酷的一面暴露无遗,会令人深深惊愕,倍感陌生。

  阿加莎坚持不肯离婚。接下来,就发生了她人生中最著名的“失踪事件”。1926年12月3日,阿加莎留下结婚戒指,开着车从寓所出走,随即失踪。一个吉卜赛人在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发现了阿加莎离家时所开的汽车。著名推理小说女作家失踪的消息传播开来,伦敦警方动用了五百名警力、两架民用飞机四处搜索。警方怀疑克里斯蒂夫人可能已被害,为此他们排干了采石场附近的水塘寻找尸体,但一无所获。

  警方公开发布通告,描述克里斯蒂夫人离家时的样貌,穿着灰色针织长裙,绿色套衫,灰色开身毛衣,以及一顶小巧的绒皮帽子。与此同时,阿加莎已经从伦敦的滑铁卢车站,乘火车到达约克郡的哈洛盖特矿泉疗养地,用尼尔夫人的名字入住。请注意,尼尔,正是阿奇外遇女友南希的姓氏。

  接下来的几天里,尼尔夫人悠闲地在当地购物、散步,阅读报纸上有关克里斯蒂夫人失踪的报道,水疗馆内的很多客人和她一起吃饭、跳舞、玩桥牌,并且讨论这个失踪的小说家的去向。

  12月14日,警方赏金增加到一百英镑。水疗馆乐队的两个人终于向警方报告,这里住着一个尼尔夫人,和警方正在寻找的女作家很相像。当天,阿加莎下楼,发现阿奇在楼下等待着,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阿奇面对媒体的询问,做出“官方解释”:因为受到母亲去世的沉重打击,他的妻子失忆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在七十五岁写自传的时候,阿加莎对那十一天只字未提。她和阿奇在失踪事件后离婚,两个人再也没有见面。阿加莎曾经以为他会回心转意,但是他没有。

  关于失踪,是不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准死亡事件”,准备置背叛自己的丈夫以及情人于死地?还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失忆,精神暂时错乱?多年来众说纷纭。没有证据证明阿加莎居心叵测,但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清白无辜。

  看了令很多男人胯下一紧、后背一凉的电影《消失的女人》后,我又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在《H庄园的一次午餐》中,阿加莎曾经描绘过这样一段无望的爱情:“她清楚,他虽然爱她,但远不及她爱他那样强烈。一看见他,她的心就急促地跳动起来,整个身子都沉浸在一种柔情蜜意的旋涡中。真是荒唐:一个毫不出众的青年男子竟有这么大的使人降服的魅力,看他一眼你就会头晕目眩,产生一种奇怪的不自觉的愿望……甚至想哭……然而爱情带来的毕竟是欢乐,而不是痛苦……”

  在那部小说中,阿婆还借书中人物之口这样评价爱情——

  “您告诉我实话,姑妈,您认为爱情始终是幸福的吗?”

  韦尔曼太太的脸色阴暗了。

  “在你所指的这个意义上,可能不是。当你的爱情极其热烈的时候,往往是给你带来的痛苦多于欢乐。可是不管怎么样,埃莉诺,总要通过这一关。谁要是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可以说,他就没有真正地活过。”

  也许每个女人一生中都有那黑暗的“十一天”,别指望男人能来救你,女人最可贵的是要学会自救。

继续阅读:第五章 披着讥诮的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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