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考验都能接住的女人
徐浩峰导演自编自导的电影《箭士柳白猿》是他的第三部公映的作品,但按制作时间来说,是第二部。第一部是《倭寇的踪迹》,充满古怪趣味;和《箭士柳白猿》一样,都由徐的御用爱将宋洋主演。论演员卡司和制作最宏大的,是徐第三部作品《师父》,有柏林影帝廖凡,有既美且有气场会演戏的宋佳,有蒋雯丽,有老戏骨金士杰。
电影《师父》于2015年12月上映,票房一般。在这个动辄就以亿起步的当今电影市场,《师父》的商业收益仅仅如同一个小石子投入深湖,没激起什么水花,但它仍是一部风格独特的好电影。相信若干年后,随着更多的观众学会独立思考和独立欣赏,《师父》和徐浩峰的电影,都会拥有更多的拥趸和更多的喝彩。
在拍电影时,他叫徐浩峰;在写小说时,他叫徐皓峰。他迷恋民国的武林,他喜欢卖弄金句。他是《一代宗师》前半截剧本的编剧,陈凯歌《道士下山》折戟之后,很多徐皓峰的读者都跌足长叹:如果由原作者徐皓峰自己来拍这部电影,把所有人物来龙去脉讲清楚,把每个人出身立足和精气神捋明白,踏踏实实把一个属于民国江湖的故事讲好,那拍出来的电影绝对不会是一个笑话,而会是一个神话。可惜,原本是上等的燕翅参肚,却被烩成了臊气的卤煮。
念及于《道士下山》的车祸现场,多么庆幸《师父》是由原作者徐皓峰自己成为导演徐浩峰第三次掌镜后拍成的作品。
一个阴沉冬日,看罢《师父》出来,耳边一直依稀循环着郭德纲常常在德云社舞台上挤眉弄眼说的那句带有魔性的伦理哏:“你知道我那师娘有多俊吗?”
《师父》讲述了一个一见师娘误终身的民国武林故事。
广东武师陈识,北上天津,要在这里开武馆,传播咏春拳。那个时候的中国,正如高晓松所言,时代变了,中国特色的三大传统都为之改变,也或多或少在改变着这个国家的面貌。青楼衰落,卖笑的姑娘和卖肉的姑娘基本分不出来了;科举停办,念四书五经的读书人没有上升通道了;镖局关张,武林中会点儿把式的学武之人,要不沦落到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或者在大街上卖大力丸,要不就脑筋急转弯,体面地穿上长衫,和地方官府搞好关系,开武馆,收徒弟,成为一代宗师。
一时间,武学成为国学。武术成为国技。天津,是当时武林的窝子,繁复的规矩构建成天津城森严的秩序。上至武行,下至脚行,行行当当都有着各自的规矩,有的规矩有温暖人情:比如说街头打架不能见铁器,抽刀子你就是小人,所有武馆的人上街,兵器上都要套着布套子;有的规矩却近乎冷血无情:你想在天津开武馆、当师父,那先在本地人里挑个徒弟,好好调教,教成了徒弟,让他替你去一家家踢馆,如果他能打过八家武馆,你就可以开馆教徒。但那个替师踢馆的徒弟,最后却要离开天津,永世不得再踏入天津半步。因为他跟人动了手,就是结了仇,天津这地界就没办法留他。但作为师父的你,从头至尾没出过手,没伤过人,也就没伤过和气毁过面儿。所以你就可以仗着赢者的光辉,从此体面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为了开武馆,当宗师,陈识听从天津老武林郑天傲的指点:收徒弟,一家家打过去;在调教成徒弟之前,你得低调,办法是装穷人,找个老婆,在贫民窟住下来,沉住气。
在起士林,陈识和郑天傲打赌要吃掉八只起士林不要钱的面包。那面包端上来,一个个都赛过小孩枕头。陈识一只只生咽,半响一个女侍者打扮的姑娘走过来抢走面包篮:“就看不上占便宜没够的男人。”于是他看中了她,她变成了师娘。
姑娘十七岁时跟一个洋人生过私生子,孩子没了,她名声也臭了。待在起士林最佳归宿是找个巴西人去南美种可可。没想到遇到了陈识,他开出了条件,娶她,在天津住三年,三年后跟他回广东。如果不愿去,就留给她一笔钱。她要陈识每个月陪她逛一次街,吃一次螃蟹。他答应她,逛街不买东西,螃蟹管够。她轻蔑地笑笑:天津九条河,螃蟹比米还便宜。
师父是个心里有事的男人,天天穿得破衣罗衫到外面打木工,她在杂草丛生的小破院里天天慵懒地收拾着家务,光脚套着扣着皮条的木屐,粗服乱发却难掩国色天香。上街逛的时候她打扮得溜光水滑,桃红柳绿,旗袍角儿随风飞着,眉眼也俏皮地飞扬舒展。就凭着师娘这张脸,终于等来了一个徒弟,耿良辰。这个出身脚行的年轻男子,眼不正,在街上看上了师娘这个好看的女人,一路跟随着,来到那个破烂的独院里,跟师父动上了手,几个回合下来,耿良辰脸上鼻青脸肿。师父停了手,说他是个好苗子,要收他为徒。于是三个人坐在院里横木前,一起沉默地啃螃蟹。徒弟吃了二十只,师父吃了十只,师娘吃了五十只。
师父开始教徒弟,师娘天天懒散地待着。她不多话,有一只放了烟卷的戒指套在手指上。那是当时在美国贵妇中流行的,既是戒指也是一个抽烟的支架。它的好处是,女人抽烟不会熏黄手指。它的上面可以有钻石和翡翠。好看,又有气势。她总戴着它,哪怕是在床上,烟卷也不灭。黑暗中,那一点火花照亮了师父沁着汗珠的光脊背。师父也是个少话的人,心里又有事,什么也不能对她说,只是一夜一夜地睡她。
徒弟教成了,开始踢馆,他出身市井,桀骜不驯,才学了几手功夫就忍不住炫耀。他不讲规矩,和脚行的弟兄们在街面上动刀子伤了交情也并不当一回事。师娘对师父说,你徒弟看我眼神不正,师父也说徒弟是个小人,毁了不可惜。在他眼里,徒弟只是一枚棋子,借着他自己才能开一方门派,成一代宗师。可是没想到,那个原本是当出头椽子先烂掉的徒弟,愣是有点儿骨气,最后竟会为争一口气不惜送命,他竟然轻生死如春秋义士,他竟然真的死得像条汉子。
原本他死不了,只是肚子上被插了两把刀,被一辆车带到城外,车厢里全是他身上散出的血腥味儿。不远处就有个医院,别回天津,去医院就能活命。可他就不:“天津不好混,穷人家的长子,十五岁就要被赶出家门。我是长子,父母带着弟妹去了东北,天津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多年,要是一受吓唬就不要家了,那还是个人吗?”他最后还是小腹上插着两把刀跑回了生他养他的天津,没有和心爱的街边卖茶汤的姑娘告别,怕满身是血的自己吓到她,死前用最后的力气推了一把大车,当作是与脚行的兄弟最后的和解。
动人的一幕发生在耿良辰临死前,在茶汤姑娘摆摊不远的地方,扶墙望着她,自觉不配死在她面前:“狠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她是这辈子记下的人,下辈子碰上,要认出她。”
徒弟死前已经打过八家武馆,师父可以名正言顺开武馆、收徒弟、当宗师了。可是这当口,师父却要为冤死的徒弟出头。师娘的眼神让他受不了。徒弟和师娘,都是几年间师父摆弄的棋子。下棋的人对棋子有了感情,不忍心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毁了。
师娘是北地胭脂,不媚人,不惑人,美是坦坦荡荡,看人也是直眉直眼。该沉默时沉默,该掏心窝子就掏心窝子。她说她那孩子没死,是被人送走了。她不能跟他回广东,她得守在天津,等孩子回来。夏夜,二人在巷子里和一群抢包的小流氓边厮打边交心。
师娘:“天津的姑娘不外嫁,不但是我,都这样。”师父背起师娘:“知道了。可是我走了,你成了被休的女人,名声又坏了。”她趴在他背上,夏夜微光,层层叠叠的暗影一点点疏朗紧密地映在她脸上:“名声坏的是你,天津人以本地女子为荣,听见被休,会骂你不成材。天津女子的好,你接不住。”他知道她是在损他,但这贬损自己得认,因为他亏心:“知道了。”
不过最后她还是给他面子:“这辈子嫁过了,多谢你。”
在师父闭门和天津众武馆决斗的时候,师娘收拾好细软,箱子里有师父前夜交给她的几十颗珍珠。她坐在街对面的咖啡店门口,隔会儿要只牛角面包,免得让人家金发碧眼的咖啡小弟烦她。她脚边蹲着那只一直当孩子养的乖小狗,一人一狗,静心期待着。
“今天我求一个人活着,这人离我两百米,我心念不强,再远,怕不能应验。”
师父在内缠斗,使诡计破门而出,他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她拔腿就跑,紧紧跟随,却又在街面人海中丢了他。她穿着高跟鞋,旗袍角儿在风中翻飞,头发散乱,在人海中张望不定,极力寻找。她说:“男人对女人不重要,女人过的是自己的生死。”不用看师父在长长巷子中那场著名的与各门兵器的盘肠大战。只看师娘这个女子脸上的一颦一笑,就已经值回票价。
师父跑到约好的火车站,没看到约好的师娘,他心一寒。后面追兵赶得正急,他只好低头钻进车厢。机灵的小狗跟着他一同上了火车。他坐定,一把抱起小狗,心里估计想着那一箱珍珠,但后来又释然:男人的钱不就是给女人骗的吗?
最终她跑到火车站,各门武馆的人气势汹汹地逼上来,南下的火车已然开走,师娘散乱着头发,脸上染着尘灰,失魂落魄蹲地坐在站台,慌乱却笃定地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来人:“我男人惹的事,我担了。”师娘是个好看的女人,那种好看不在皮相,是在骨子里。不管命运这只叵测的大手扔给她什么,她都接得住。就凭这一点,徐浩峰够尊重女人,他认真拍出的每一部作品,都值得进电影院买票认真欣赏。徐浩峰每部电影都在讲一个主题,武林是男人的事。但每个潜心练武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淡定接得住命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