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有傲骨
整整七年,七季一百五十六集,《傲骨贤妻》落下帷幕,编剧KING夫妇跟我们玩了个圆环游戏:第一季第一幕,身为地区检察官的彼特,因与妓女调情录音外泄而不得不召开记者招待会,承认错误、辞职。埃丽莎,作为他多年来贤惠的妻,梳着保守的发型,千鸟格外套,表情呆滞地站在他身边。招待会结束后的走廊,埃丽莎愤然甩了愧疚的丈夫一记响亮的耳光。第七季最后一幕,身为州长的彼特,因莫须有的贿赂丑闻再次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辞职。埃丽莎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心不在焉地站在他身边。招待会结束后的走廊,多年的同事兼上司拍档戴安走近埃丽莎,愤然扬手,埃丽莎结实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她低头捂脸,默默无语,只能扯直衣襟挺直腰板,抹掉痛悔失望的泪水,一步步向未知走去。
也不知道是国内哪位翻译高手把THE GOOD WIFE这个片名翻译成《傲骨贤妻》,太腹黑矛盾充满解构精神了。私以为,《傲骨贤妻》和《绝命毒师》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第一季刚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励志故事:一个多年为家庭奉献的全职主妇,得知身为政客的丈夫对自己的背叛,毅然重回职场,励精图治终成一代名律师。后来接下来若干季,每一集的案子都或多或少指出美国各种法律漏洞。我渐渐以为这是一个律政剧,告诉你什么叫三权分立、法制精神。后来彼特重出江湖继续竞选——好吧,如果当成一部政治题材的也不是看不下去,何况彼特的竞选经理伊莱那无辜的大眼睛小酒窝是如此动人。到最后我才发现:这哪是电视剧,这分明就是恼人的生活本身。
从来没有一部美剧,让我对剧中的女一号感觉如此复杂纠结。我时而喜欢她,时而唾弃她,时而厌恶她,时而又深深同情她。
金牛君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埃丽莎,大多数时候她都板着一张冷漠的扑克脸,警觉的防御姿态。我为其争辩说:你不喜欢,是因为你从未像她那样被打到谷底,信任被践踏,自尊被踩成地毯。经历过那些种种无法对人言说的不堪时刻,在她眼中,这个世界远远不是如《读者文摘》中美文般充满爱。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她的扑克脸,喜欢她盛气凌人下的脆弱,喜欢她的防御系统。这种状态也许不是人生的终点,但应该是成长之必经阶段。
但看了几季后,这种喜欢突然变味道了,就像你注视着一个多年老友,她的表现突然让你感觉陌生和警戒,你不由开始腹诽:她为什么变得如此跋扈和冷漠。因为她是女一号,所以她身边所有人都需要忍让她,体谅她,理解她?
其实埃丽莎自从丈夫爆出性丑闻之后已经足够幸运:多年没工作过的她,将近四十岁的年龄,在职场竞争中完全处于下风。但大学男同学威尔力排众议聘用了她,而且身为芝加哥排名很靠前的黄金单身汉的威尔一直爱她,对她毫无保留。和她一起进入律所的哈佛毕业生凯里,比她大概小十来岁,看上去老谋深算。我一直替埃丽莎提防着这个小同年,担心他不知道会什么时候背后捅她一刀,但是他没有。非但没有,作为同期进入律所的同年,埃丽莎和他一直都是竞争对手。决定去留的时候埃丽莎找了外援开了外挂,但凯里并没有。后来凯里想创业单干,第一时间找的人就是埃丽莎,对她无比信任。
那个神秘的调查员卡琳达,对埃丽莎简直就是忠犬,随叫随到,无论是调查案情还是解决私人生活中的麻烦,卡琳达常常是像雷锋一样做了好事还不留名,只求空闲时间能够跟埃丽莎坐在酒吧里喝杯马天尼。女上司戴安,一开始对埃丽莎不算友善,但她的所谓不友善,也无非是用充满警惕的眼神,有所保留地观察了她一段时间。埃丽莎刚刚打赢了几个案子,戴安就马上赞美她,向她勾勒在律所的未来蓝图。但是埃丽莎是怎么回报这些人的呢?
和凯里第一次竞争职位,还可以说是为了养家,不得不寻找外援,导致同样需要付大学贷款的凯里失业,不得不进入检察机关;后来戴安准备筛掉律所中所有男性合伙人,打造一个全女班,埃丽莎早就知情但没有对凯里说过只言片语,她满脑子想的只是自己未来的
发展。
卡琳达和彼特有过私情,但那是在她俩认识之前的事。埃丽莎知道后勃然大怒,认定卡琳达这几年接近自己是居心叵测。拜托,难道你让一个陌生的女人刚刚跟你说了句哈啰,下一句就是:“对不起,我跟你老公睡过。”为了这件陈年旧事风流债,埃丽莎马上忘记了多年来卡琳达鞍前马后的忠诚和温暖,迅疾翻脸的速度让我惊诧。
戴安对埃丽莎始终是一个职场前辈的欣赏赞美,即使两者经常有利益冲突,甚至当埃丽莎竞选检察官的时候,戴安已经感到了威胁,但戴安仍保留了底线:我会把所有的不满做在明面上,我会告诉你,我感到了你的冒犯。戴安对埃丽莎基本没使用过小动作。但在为了证明彼特的所谓清白,埃丽莎不惜先找证据,证明戴安的丈夫,那个弹道专家做出的结论是错误的,因为他跟另一个弹道女专家睡过。致使戴安作为彼特的辩护律师,在众目睽睽的法庭上被啪啪打脸。
啊,对了,还有威尔。就我所知很多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在第五季威尔在法庭突发事件中被枪杀后就宣布弃剧了:“威尔都死了,这剧还有什么看头?”是啊,威尔基本上是影视作品中最丰满完美的男性情人的形象了。忽略某些老电影中那些过于扁平的卡萨诺瓦式的大众情人,在一个长达一百集戏份的男性角色身上,能够表现男人的占有欲、霸气、狭隘、孩子气,但又有着如此持久、浓厚的爱意,威尔这个形象真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完整到位。
对全芝加哥的未婚女性来说,威尔是一盘相当可口的菜,年轻、多金、有趣,有名有利,爱打篮球,有着成熟男人的外表,但有着小男孩的纯真。对埃丽莎,威尔却始终是那个在角落深深爱着不求回报的人。即使埃丽莎有个和妓女鬼混被人耻笑的丈夫,即使她带着两个未成年孩子,但威尔还是曾经勇敢地对她说:“让我们在一起。”
是的,虽然伊莱删掉了威尔那句电话留言,致使埃丽莎错过了这次和威尔的缘分。但让我们来假设,以埃丽莎的性格,即使她听到了威尔的承诺,她敢走出那一步吗?那个胖胖的竞选女经理的鲁思曾经安慰悲伤的埃丽莎:假设你的人生道路曾经可以朝哪个方向走是没意义的,走哪条路你都会面临断崖。性格决定命运,一切都注定在你的基因里。是的,因为威尔骤然离世,埃丽莎开始悔不当初,应该不顾一切甩掉顾虑跟他在一起。但是,真的有这种当初吗?
第五季,埃丽莎拜编剧所赐变成了一个虚伪的小人。她和凯里带头挖角准备单干,而被蒙在鼓中的威尔还一直在憧憬着两个人的未来。当一切桌子底下的小动作都暴露之后,威尔怒了,直接冲到埃丽莎的办公室,把桌上所有东西扫到地上直接掀桌!深深的愤怒!在其人生最低潮时,威尔援手帮助了她。对一个曾经爱过自己帮过自己的人,埃丽莎秘密筹谋,翻脸无情。这一刻,电视屏幕外的大多数观众也会脱口而出某些脏话。每一个有底线的人都会深深理解威尔的愤怒。有些人甚至觉得威尔光掀桌还是太客气,应该狠狠抽她的脸。一个人为了去到更高的地方,舍弃最珍贵的爱与信任。愚蠢,自私。
当然,为了个人独立的意志,结束一段不明智的关系,选择离开,选择结束。没问题。但大多数正直的人,会选择敞亮地离开。如果有不平,会面对面直抒胸臆。背后插刀,不忍为,也不屑为。虽然世界总是如此令人失望,但总要维持住生而为人的那道底线。
埃丽莎是一个一直不甚完美的女一号,她不单不够白莲花,甚至还如此的自私虚伪。但是,这样才更像是人生它本身啊,赤裸裸的世界,赤裸裸的人生,赤裸裸的真实的人物。
狡猾的KING夫妇在第七季落幕后,为观众写了一封长信:“这部剧会以巴掌开始,以巴掌结束,前后呼应,并且都有埃丽莎参与其中。这就是我们创作的框架……以这样的方式,受害者变成伤害者,这才是埃丽莎·福瑞克的成长史。对我们来说,埃丽莎的角色意义在于改变。她在每一季都会做出一些以前不可能做的决定,所以经过这七年的成长,她变得更加坚韧、强大、狡猾……从某个标准来说,这是一种授权。赋予了埃丽莎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利。但与此同时,也改变了她。讽刺的是,在那一刻她拥有了离开彼特的勇气,她发现自己变成了彼特……很悲剧。没错,埃丽莎的故事蕴藏着悲剧,但我们仍然爱她……最终,埃丽莎的故事并不是要和谁在一起,而是要成为怎样的人。”
他们没有用文字去编织一个虚假的人生美梦,他们试图告诉更多的人:努力去塑造自己,去挣扎,去纠结,去一刀一斧地砍削自身的好与坏,这才是人生的本来面目。
为和如此伟大宅心仁厚的写作者身处同一个时代,而感到深深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