缂丝？
缂丝。
缂丝！
这几日夏尤清天天在脑子里想着这个词，想到后来看到缂丝师傅的脸都像是一根根丝线。
夏尤清并非是笨，只不过这一技能实在是没有点亮，连缂丝师傅几乎都要对她绝望，严令她晚上休息是也要来练习缂丝技术。
架子摆起来，夏尤清目光盯着缂丝机上的根根丝线，小梭子艰难地跋涉着。
“噗，你这不叫缂丝，应该叫缂丝才对。”
夏尤清闻言望去，见对方是一个窈窕女子，她长相明媚，在这缂丝局里容貌尤其的出众。
夏尤清之所以对她有印象，是因为这人正是缂丝师傅眼中的人才，与她这朽木的待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相同的课题，这女子总是第一个完成，而且论排线的精美及细密程度，缂丝局里无人可及。
“那天我看见你了，你居然想要救那个人，真笨，噗！”
女子的嘲笑的样子丝毫不惹人厌烦，夏尤清重新拿着小梭子，在找应该在哪里下线。
“过了，你没看你描摹的样子吗？那里明明是浅色稍土的黄色，你手里的那根线下下去肯定太深了。”
夏尤清神色自若地换了一根线，重新绑在梭子上，女子见状得意洋洋地昂了昂头，等待着夏尤清的夸奖。
可夏尤清看也不看她一眼。
“喂！”
夏尤清总算抬了抬头，“嗯，有事？”
“你为什么要救那个看起来就很土的女人？这行为看起来就很蠢。”
“所以呢？”夏尤清不知这女人为何来跟自己搭话。
“如果你那天让我配合你，咱们两个现在都逃出去了。”
逃出去？
夏尤清放下手里的小梭子，即使笑着，但那笑意冰冷，“你知道我不是中商的人？”
女人眼中出现嘲讽，“即使别人不认识你，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东宫皇妃娘娘，你在九州如此低调，现在回来了新京居然不想着缩着脑袋做人？”
夏尤清闻言丝毫不减慌乱，她将小梭子放在手中把玩，“还没问姑娘的名讳。”
“呵，我姓丁，不知皇妃娘娘可还记得这个姓氏？”
丁——振国。
夏尤清脑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与丁振国什么关系？”
“他是我父亲。”
父亲？怪不得。
夏尤清神色不明，只是语气平静，“我以为丁振国的家眷早已被中商的人控制了起来，原来还有在外面的。”
女人脸色难看起来，“是，我父亲就是杀，他死前没人保他，死后家人也活该遭人践踏，可是夏尤清，你知道我父亲当初多么崇拜你吗？”
“……”
“你一走了之，却将这大厦将倾的九州国担子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我恨你！”
夏尤清神色平静，“我懂。”
“你为什么离开？”女人逼视着夏尤清，眼中却渐渐漫上眼泪，“父亲说，你是九州最后的希望！你知道他坚持的有多难吗？”
“我知道。”夏尤清回答。
“呵呵，哈哈哈！看看啊父亲，看看你当初信任的那个皇妃，她现在也成了阶下囚，她是一个奴隶！”
看着女人疯疯癫癫的样子，夏尤清心中却并未生气，反而有些沉闷。
丁振国是由她一手提拔，并且送上了左茶的位置，九州国未曾覆灭之前，两人合作默契，一起为土地变革而努力。
看着他的亲生女人现在这副形貌，假如没有这场战争，这个女人此刻应该已经许配了人家，相夫教子了吧？
以丁振国的家室她必定是一个青年才俊的人家，从此一生和和美美。
现在却成为了一个奴隶。
“你并不是跟我一起被抓进来的。”夏尤清冷静地说道。
她并不怕女人的疯狂大笑会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反而比真正的中商之人表现的都更有底气。
在这个小院里，她的面色因为受伤而苍白，一举一动却不失一分风华，那份雍容华贵地气度让人心折。
女人渐渐冷静了下来。
“或许你猜错了呢？”
“但即使你跟我一起被抓进来，我所选择要带着一起离开的也不会是你。”
夏尤清话锋一转，让本来已经冷静下来的女人脸色难看起来。
“难道你不感觉自己对不起我的父亲？！”
女人毫无缘由的质问让夏尤清毫不在意的一笑，她重新拿起手里的小梭子开始思索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排线。
对不起？
她夏尤清何曾对不起任何人？
她一个女人，被迫卷入了九州国朝政的乱摊子，早已想要撤走的心思在大臣们的苦苦哀求中一次次留了下来。
并非她心软，也并非她对这个国家抱有多么深的感情。
可是她就是留了下来。
即使她再拿李谦说服自己，是为了李谦为了他的国家。
但是她心底的深处却反驳着这个说法，李谦是她留下的理由，这个理由或许还很重要，却从来不是唯一的理由。
在九州的朝政处理中，她自认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但是女人居然拿这些来质问她？简直可笑！
夏尤清的态度再次让女人怒火高炙，她气愤地指着夏尤清，红着眼睛低吼着，“你可知道我以前多么崇拜你？我做梦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可你却轻易的放弃了！”
“哦？”
“只要你坚持下去，等小皇子长大，我们兵制改革完成了，土地改革完成了，有粮有兵的我们又怎么会变成无家可归的人？”
女人的质问让夏尤清感觉好笑，她手下不停地问着，“你几岁了？”
“怎么？”
“能够说出刚才的话，足以证明你的聪明，却更能看出你的愚蠢。”夏尤清嗤笑。
女人本来听到前面的话脸上露出喜色，但是听了后面的她脸色一白。
“你才愚蠢！明明我们……”
“别提我们！”夏尤清打断女人的话，她下巴的线条优美而又流畅，此时紧抿起来却让人感觉不近人情的窒息，“你是你，你的父亲是你的父亲，而你们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
似乎心中的信仰坍塌了一般，这几日忐忑的心境轰隆一声破碎如水银，沉入了一个没有空气的地方。
女人感觉窒息，“我父亲是丁振国，我，我是他的女儿……”
夏尤清继续冷笑，眼中的不屑毫不掩饰，纤毫毕现，“你父亲的能力确实不错，想必你也曾在他思考朝政的时候与他提过自己的意见，可你见他可曾采纳过？”
“我父亲自然看好我。”
“他夸过你？”夏尤清手中的小梭子在她开口的时候如同游鱼，居然自如地穿梭在细细密密的经线当中，“那也是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夸奖，可你的意见呢，他可听了进去？”
“没。”想想以前父亲活着的种种，自己的无知这一刻被赤裸裸地扒了开来，女人咬着下唇，脸色一阵难堪。
“你应该听你父亲的，早日完婚，”夏尤清神态倨傲，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世人对女人多有误解，连你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如果真的将自己放在了能够让人尊重的学士之位上，你刚刚就不会轻易的说出‘等小皇子长大’这种话。”
夏尤清说着，在女人心绪翻涌的注视中站起身，她往给奴隶准备的睡屋走了过去，显然要打算去睡觉。
路过女人的时候，她回头，“都已经把自己摆在了不如男人的位置上，就不要去妄想挑战男权制度的权威。”
夏尤清说完就走了，独留下女人站在月光下久久沉思。
而缂丝机上的缂丝，小梭子已经被理顺了摆放，梭子下夏尤清刚刚编织的图案……
一言难尽。
自从她从父亲那里听到了关于清嫔娘娘的传闻后，她一直敬佩且模仿着她，就想有一日能够让父亲将自己引荐到娘娘的身前。
娘娘对于土地变革的看法，对于九州时政的透彻分析都让她佩服不已。
她从小就被父亲教导着识字，本来以为自己肯定是女子当中学问最好的，可是当她看到父亲小心翼翼收放在书房的那些手稿后，她顿时也爱不释手。
求了父亲好久，她才被父亲允许翻看，甚至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放在床头。
那是她最开始了解九州国已经沉疴已久，并非她以为的美好的开始。
后来辗转听到关于清嫔娘娘的消息，知道她成为了东宫皇妃，知道她以女子之身站立在朝堂之上……
慢慢的，娘娘的身影在她的心里渐渐形象了起来，她仿佛与她神交已久，更仿佛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知道她偶然看到父亲的朋友手里的一副女子画像，以前朦朦胧胧的印象顷刻间如同被揭去了那一层面纱。
直到从这个地方见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她走到缂丝机前，看着上面凌乱的线条，鼻子一酸已经落下泪来。
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哀在心头往上涌，她坐在缂丝机前，手已经熟练地拿起小梭子开始穿针引线。
而夏尤清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翻了个身。
她并不是多话的人，今日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
明日总算能够应付过师傅的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