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呕吐感瞬间袭遍了夏尤清的全身,让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得更感受不出的、仿佛铺天盖地的积压。
她眼晕目眩地干呕着,空气中飘来了血腥的气息,她抬起头,越过刑台上已经身首分离的人,看向监斩台上坐的从容的二哥。
收回视线,她用手抹了抹眼睛,居然没泪。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诗画连忙跑到了夏尤清的身边,伸手从地上将小姐扶了起来,她担忧地问着,又着急地去寻找监管台上二少爷的身影。
“别看他……”
冷静异常的声音让诗画一愣,她低头看向小姐,“小姐?”
夏尤清将额头上的汗迹用手帕擦干,她脸色惨白,却慢慢站直了身躯,只是她的视线依然放在刑台上那具陌生又熟悉的身体上面。
“我说,别看二哥。”
说罢,夏尤清抬头看向监斩官。
“夏彧之女夏尤清,恳请监斩官同意领会父亲尸体,让父亲入土为安!”
初听到这个名字,众人没有丝毫反应,夏尤清却丝毫没有动摇,连着又喊了两遍,她的声音冷清且镇定,一丝都没有刚才的惊慌失措。
“夏彧之女夏尤清,恳请监斩官同意领会父亲尸体,让父亲入土为安!”
“夏彧之女夏尤清,恳请监斩官同意领会父亲尸体,让父亲入土为安!”
“谁,她说她是谁?!”
“难道她是清嫔娘娘?但是不是说清嫔娘娘现在在中商皇帝的宫里吗?”
“是皇妃娘娘,东宫皇妃娘娘,咱们的娘娘!”
喧哗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台上的监斩官目瞪口呆地站了起来,身后,是一批批跪下去的百姓。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这声音由少变多,渐渐汇集成激流,在这被血腥填满的逼仄之地不断地回旋……
“皇妃……皇妃娘娘,下官参见皇妃娘娘……”
监斩官腿一软,跪了下去。
夏尤清眼中水色一闪而过,她将目光落在早已躺在地上的父亲身上。
——爹爹,你可曾看到,九州的百姓们……认可我了呢……
夏尤清心中感动,她回身面对着无数的百姓,千言万语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这些百姓们因为对你的崇敬而甘愿给你下跪,当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人会理解的时候,这些淳朴的百姓却淳朴的感觉到了到底是谁为他们争取了现在安逸的生活。
这是一种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已经对责任的敬畏。
或许以前她不知为何会迷茫地往前走着,甚至连苏扶砺及李谦死去都没让她脱去这层迷茫,不知为何进了中商的皇宫,不知为何会为顾怀信出谋划策。
现在她懂了,她所向往的,她所追求的,岂不就是眼前百姓所给予她的责任?
而她对这责任产生敬畏。
现在面对着一张张看着她的期待面孔,夏尤清感觉到了这份沉重,她心里感动,却无法评估这样做到底值不值。
“大家请起来……”
“娘娘,我们不起来,我们要多跪跪您。”
“是啊娘娘,娘娘要长命百岁……”
夏尤清抑制着眼泪,开口说话声音却已经哽咽了。
“大家起来,是我,是我对不起大家的期待。”停顿了片刻,夏尤清再开口已经冷静了许多,“台上的这位被判斩刑的老人,他是我的父亲,我的一切从小都是由父亲教导,请大家允许我为父亲收尸,让他老人家能够落叶归根。”
渐渐的有百姓站了起来,夏尤清面露欣慰,心中却悲切,她一步步走上了刑台,当看到父亲狼狈的样子时,眼中心中闪过的都是小时候父亲宠爱他的样子。
父亲被下放后,家里的境况不好,想要吃根冰糖葫芦实在是难上加难,这时候父亲也不顾及读书人的面子,拿着笔跟纸跟在卖糖葫芦的人后面,缠着给人家写了一个牌匾,才换来了一串糖葫芦。
记忆中那是最好吃的一串糖葫芦,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到现在还能够回忆起来。
夏尤清跪下,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到父亲冰凉的手指,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父亲将她抱在怀中教她写字的样子。
爹爹……
爹爹……
你睁开眼睛看一下女儿……
好像这一刻夏尤清才从心底猛然意识到,她再也没有父亲了,那个宠着她的父亲,爱着她的父亲,会跟她生气的父亲,会即使生气也偷偷关心他的父亲……
“爹爹……”
只是叫出这个词,夏尤清就哽咽出声,她双手举在身前,深深地将头磕了下去,额头触及刑台的台面上,久久不能起来。
就让她,送父亲最后一程。
……
……
父亲的下葬没有任何的波折,虽然顾怀信不同意释放夏彧,并一定要将人处斩,但是在其他的地方他并未为难。
看着新盖起来的坟墓,夏尤清与夏飞阁并排站在墓碑前面。
夏母今日并未过来,即使她想要来,夏飞阁与夏尤清也不会同意。
他们的母亲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经历了父亲的事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二哥,我还要回中商皇宫,母亲我不方便带在身边,以后就要麻烦你了。”
夏飞阁摸了摸夏尤清的脑袋,“照顾好自己。”
夏尤清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夏尤清突然说道:“二哥,如果你是父亲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想做的,不是早就做过了吗?”
曾经的他也背负上了叛国的罪名,让百姓唾弃,百官唾骂,甚至将九州灭亡的罪责背负在了他的身上,暗杀层出不穷。
所有人都不去怪罪中商顾怀信这个罪魁祸首,反而认为杀了他九州就如同有救了一般。
当顾怀信打开长山户的城门时,他难道没有想到这些?
“到时候顾怀信截断了长山户的供给,长山户坚持不了多久的,而且会因为城中缺粮,甚至产生易子而食的惨剧,二哥,你跟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夏家人的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同。
夏父忠于皇室,即使那皇室已腐朽落寞,甚至成为整个九州衰败的根源,但他的忠君思想让他即使是死,也要为皇室而死。
夏飞阁的道是利益,李家的人为了控制他甚至对他下毒,但即使是拼了个鱼死网破,夏飞阁想要做的事情却没人能够阻止,而直到国灭,甚至整个九州的希望压在了长山户,他都能够安然地打开城门,迎接中商军队进城。这是属于他的谈判。
而夏尤清的道则在于百姓,因为百姓,无论她藏在了哪里,她都走不开避不了,即使她当初已经多次抽身离去,也会在无意识间又返回这条道上。
而大姐夏晚晴的道则在于情,为情而生,为情而死。
说不准谁对谁错,只不过道不同,所以面对的结果也不同罢了。
父亲的丧事办完,夏尤清一身的孝衣走在长山户的街头。
因为那日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当初救他们于水火的清嫔娘娘的模样,今日她一路行来,有的百姓上来送些蔬菜,有的送些腊肉,也有的送些干果,甚至到处都有安慰她的声音。
走在这喧闹的街头,夏尤清心情渐渐沉淀了下来,月桂看小姐的神色好看了不少,这才在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小姐,你去看看杦津吗?”
“是那个小家伙?”夏尤清笑着问道。
“是。”做了父亲以后,月桂陈伟了不少,更是不会如同原来那般不讲人情,此时讲到自己的孩子时,他整个身上都涌出慈父的光辉。
“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月桂跟在夏尤清身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嘴角一翘,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夜里总要闹腾几回才能睡着。”
看月桂的这个样子,她到真来了些兴致。
“走,去看看。”
“好,小姐稍等,我去为小姐叫一顶轿子。”
她已经走了许久,此时脚下确实有些累了,闻言站在路边等月桂将轿子找来。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两人抬的轿子跟在月桂后面疾步来了。
“清嫔娘娘,您请上来,小心脚下!”
听到这个称呼,夏尤清一挑眉,被轿夫小心护着进了轿子后,没等轿子抬起来,她突然掀开帘子,视线望了过来。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轿夫连忙问道。
见周围的百姓也看过来,眼中尊敬的神色是那么清晰,夏尤清笑着,笑容中带着安抚。
“各位以后不妨叫我夏姑娘,清嫔娘娘这个称呼现在再叫,实在是犯了忌讳。”见轿夫脸上显出颓丧的模样,夏尤清神色一收,严肃道,“但是,该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各位今日听到我说的话的都可以为此事做个见证。”
夏尤清说完已放下帘子,所以没有看到外面纷纷又跪下的百姓。
月桂眼眶也红了,他向正用袖子抹眼泪的轿夫摆了摆手,“我们走吧。”
“哎,好嘞,夏姑娘,您做好了。”
轿子抬起来,前面的路让百姓让出一条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