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信出去了一趟，回来心情却不佳。
夏尤清很想知道发生了何种事情让顾怀信如此在意，以至于都影响了他的情绪。
可是她即使向这里的宫人打听大概也探听不出什么，想要知道，还是在郭甫身上。
晌午吃饭的时候，让夏尤清没想到的是，顾怀信居然自己来耳房中拿墨条。
夏尤清惊讶地连忙低下头，将手里的干粮塞入袖中，双膝跪下微微低头，顾怀信居高临下，应该看不清她的长相。
“你是这两日为朕磨墨的？”
顾怀信声音偏冷，有些低沉而又让人心生惧怕，夏尤清不知为何顾怀信会在自己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回陛下，是奴婢。”
顾怀信的靴子一直停留站在她的面前未曾离开，夏尤清不敢抬头去看顾怀信的表情，只能跪在那里尽量减少自己与顾怀信面对面的情况。
“先起来吧，是否识字？”
郭甫是否将自己编造的那些话告诉过顾怀信？
可是是否告诉过，这时候她都要将谎话维系下去，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拆穿，轻则人头落地，重则生不如死。
“会陛下，奴婢会一些。”
顾怀信闻言淡淡的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书卷递到夏尤清的面前。
“别总是跪着，起来给朕念念你们这九州的《地理志》”
顾怀信说着想要找个地方坐下，可看了一圈没发现凳子或者坐垫之类的东西，他看夏尤清一眼，干脆学她席地而坐。
将《地理志》拿在手中，夏尤清心思百转，一个中商的皇帝，在两国战争的时候看九州的《地理志》
夏尤清的声音偏清冷些，缓缓念书的声音能够让人神经松缓些许，顾怀信曲着一条腿，单手靠着书案支着自己的额头，手指在缓缓地按揉着太阳穴。
他脸上疲惫的神色很淡，整个人即使在这种放松的状态下依然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宝剑，寒气凛然。
“长山户……明明地产不甚富饶，又并非人杰地灵，居然因为一个人而成为了陪都的首选，”当听到长山户的地理介绍后，微微闭着眼睛的顾怀信淡声说道，“有意思。”
《地理志》是车晓子先生当年周游九州时所著，因上面所述都是车晓子先生亲自所见所闻，所以可信度极高，当初这书卷出来后就被大家奉为精典，夏尤清近水楼台，有二哥这么一个亲近的人在身边，自是对书中的内容倒背如流。
此时听到顾怀信的话，夏尤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怀信，那双眼睛离开了书本，但她念书的速度却没有停顿。
《地理志》一共三万五千字，字字圭臬，等夏尤清念完一半的时候早已是口干舌燥，耳房中没有水，夏尤清因为嗓子不舒服而轻轻咳嗽两声。
可是顾怀信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然单手撑着额头，眼睛微闭着。
这中商的皇帝是……睡着了？
夏尤清放下《地理志》，确定顾怀信睡着后她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了些。
这就是让九州四处战火燃烧的皇帝，他是中商的灵魂，更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如果她在这里将这个人杀了……
夏尤清一动不动，连身上的杀意都未曾有丝毫的泄露。
杀了顾怀信，那么中商在起乐户的军队就会无人管束，而且她也并非大力凛然之辈，假如杀了顾怀信，她必定是走不出避暑山庄的。
顾怀信眉目英挺，鼻若黛山，唇色单薄，即使是闭着眼睛依然让人不敢张狂，这个人，就如同天生就适合帝王之位之人。
可偏偏夏尤清知道小时候的顾怀信并非现在所见的光鲜，常年在敌国被当作质子看押，自己的父皇将自己当作棋子，敌国的皇帝对其虎视眈眈，每日活在战战兢兢当中。
顾怀信能成为现在让整个大陆震动的皇帝，刨除敌对者的身份，他确实是一个让人值得敬佩之人。
正想着，夏尤清突然对上一双漆黑的双眸，夏尤清呼吸一滞，连忙低下头磕在了地上。
“陛陛下，奴婢并无意冒犯！”
顾怀信姿势不变，淡淡地命令着，“抬起头来。”
跪着的那个女子在顾怀信的注视中微微抬了抬头，却并不像是刚刚他浅寐时那么大胆，而是眼睛一直看着底下的方寸之地，而她的鼻头上冒出了一层层的冷汗。
“陛下恕罪。”
顾怀信神色不显，只是冷声说着，“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们国家称自己的皇帝为‘皇上’，而非‘陛下’。”
“奴婢小时候没读过多少书，看别人怎么称呼您奴婢就跟着一起称呼了。”
“假如将这一身衣服换去，你倒是像我前几日在街上见到的一个少年。”
夏尤清的话让顾怀信遍体生寒，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在起乐户中皆被顾怀信控制在手中，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郭甫亲自去处理的？
那只能是来自城外，而城外又出了什么事情？
夏尤清心思细腻敏捷，起先或许没有联想到什么，但是顾怀信话中几次三番的都是对她身份的怀疑，或许这种怀疑是无意识的，也或许只是随口吓她一吓。
但是一定是什么引起了顾怀信的怀疑，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前后一联系，夏尤清立马猜到顾怀信已经知道起乐户中有九州的人潜伏进来，只是不知是她还是李谦暴露的，但无论是谁，四日后李谦进城的风险都会大很多！
这些东西脑子里一过只是一瞬间，夏尤清低着头，顾怀信即使一直盯着她也未曾发现异常，看那女子木木地跪在地上，他收回视线，下巴点点那本书卷。
“继续念吧。”
夏尤清回了声喏，双手稳稳地捧着书卷重又念了起来。
晚间万籁俱寂，顾怀信不知是为何原因一天都在耳房中与她随意闲谈，连带着她的伙食也好了不少，好不容易郭甫回来将顾怀信叫去休息了，夏尤清起身将房门一关，回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已是焦急异常。
“必须出去。”
只是出去并不容易，当初进来时夏尤清没想到短短五日会出这么多的变故，那么她有什么能够光明正大到达城门口的理由？
郭甫在第三日总算偷了把闲，夏尤清想办法将郭甫引来了这里，她既已知道郭甫在做何事，就未曾想再打听引起郭甫的怀疑，现在起乐户中必定在暗暗排查来往之人，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因为急切而暴露自己。
两人随意的闲谈着，在夏尤清的刻意引导下，郭甫终于想起来城门处让她头疼的事情。
“哪曾想就开了一次城门，百姓们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大，那嚎哭之声直冲千里，让人听之落泪。”
夏尤清完全能够想象当时的情形。
“起乐户因距离与京城近，这里的百姓曾经都以自己是九州人而自傲，虽然后来经过的皇店以及赋税的横征暴敛，但骨子里的东西依然让他们怀念以前的生活吧。”
郭甫也有意向这位“起乐户的当地人”了解一下九州的情况，所以也不介意多与她交谈。
随着交谈的渐渐深入，郭甫发现这小女子还有点见识，谈吐虽然不凡，但是很多时候看问题的角度剥离出感情，冷静的让人赞叹。
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经过夏尤清的三言两语的点拨颇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也并非是以前的生活，真要追朔的话，以前可以说到先皇州文帝早期时，而最近的，则是苏家小将军苏扶砺在起乐户将九州的大门重新关了起来。”
听到苏扶砺的名字，即使是敌国的郭甫也肃然一敬。
“可是中商对于起乐户的百姓来说太陌生了，中商这个字眼经过长年累月的，”夏尤清神色带郁，“邸报的宣传，在百姓的心中早已妖魔化了。”
从夏尤清的话中郭甫听出了些异常，他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夏尤清，试探地问道：“你话中的意思，对中商并无恶感？”
夏尤清对中商并无恶感？
只是没有感觉而已，从刚开始苏扶砺上了战场的焦急，到后来苏扶砺身死后的愤恨，再到明王失踪后的心痛，夏尤清突然发现如果单独将中商摘出来说的话，她还是很赞赏中商的有些治国策略。
她同时也欣赏中商的皇帝，那个从小身为质子，在不公无敬的环境下艰难生长的小小皇子。
谈话的最后，郭甫又为陛下找了一个磨墨的人，他则带着夏尤清去了城门处。
“郭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站在高高的城门上，城门下的许多百姓神色靡靡面有哀色，还有很多人在失声痛哭。
哀国家之不幸，叹民生之多艰。
“好好的劝劝他们，用你所知道的，让他们知道中商对起乐户的百姓将与中商的百姓一视同仁。”
往前两步，仿佛还是站在祭坛上准备祭天时候的隆重，李其瑞高兴的样子依然近在眼前，下面跪了群臣、百姓……
一转眼，则是这些失去了国家庇护的流落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