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带你回去,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文颜买了点熟食便带我回了公寓,公寓和诊所是划开的,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场所。
文颜坐在我床边,一边帮我盖被子一边说:“要是三年前的你知道,你在后来是这么迫切的想要寻回这段记忆,那还会不会让我帮你删去?”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我终究不再是三年前的我,我也已经不记得三年前的我是怎么想的了。
那天,文颜终究没告诉我真相,我也终究没能让她如实告知。
那天下午,是我三年来头一次没有借助自我催眠入睡。
但是很多时候,梦境总是重复又重复……
梦的世界像是另一个存在,常常令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迷雾。
仿佛深林中照不进阳光,满身都是阴暗露水沾湿的粘稠质感,怪物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开始恣意生长且愈加强壮。
怕是什么时候,就要将自己吞噬了吧?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坐在床头大口大口的喘息:“真的是……怎么又是这个梦?”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满是汗珠的额头,这才发现,我身上都湿透了,汗水将衣服同皮肤粘在一起,被说不出的负重感压制着的我决定淋个澡,好好冷静一下。
看着浴缸里不断放入的水,我脑袋忽然像炸了一般,轰的一声,里头特别乱,我像忽然想起了七年前的一桩事。
七年前,我高三,文颜以转校生的身份成了我同学,变成我同桌。
文颜性子直,也爱打抱不平,有一次,她看见我手臂上的淤青便问我怎么弄去的,我当时就犹犹豫豫地和她说了实话。
这是母亲昨天打的,对于母亲我总是默默忍受又无可奈何,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十多年都没回来过一次,那时候母亲常对我说的话就是: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来养?
当时的我就觉得她肯定是压力太大了才对我发发牢骚,一想到母亲这些年带我也不容易所以我尽量不和她吵,尽量忍受她的讽刺,可是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严重,她对我也不再是冷言热语而是出手打人了,因为手上没轻没重的所以也没少弄伤我。
母亲见我总是默默忍受,也慢慢地就将打我发展成了习惯,她常说,父亲的出走就是因为我,因为我是个女孩,而父亲却一直希望母亲能生个男孩。
文颜知道后就对我说:“你父亲的离开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父母都有错,是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导致的。”
我回去后和母亲重复了文颜的话,我跟她说:这不是我的错,都是你们的思想太封建了。母亲不仅反驳了我,甚至还说这不是真的,还让我不要听文颜瞎说。
以至于第二天,她自己去了学校,当着全班同学和老师的面跪在文颜面前,求她放过我们母女。
文颜当场就吓傻了,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想到,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说。
之后的家长会,母亲去了,文颜的妈妈也去了。
据说我母亲一逮着机会就和文颜的妈妈说我们家是多么多么不幸,父亲是多么狠心扔下了我们。
说得好像别人不同情她就是对不起她对不起社会。
不知道逢人就说的母亲到底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反正我受到了班主任特别的照顾,座位被移到离讲台最近的位置。
一时间班级里议论纷纷,同学们都在想,老师到底收了我们家多少好处。其实,我母亲只是利用了别人最基本的善良。
我和文颜还是好朋友,那件事并没有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之后发生的事比先前的要恶劣许多。
班主任受不了同学们看她时总带着一点鄙夷的目光,于是在总在上课时问我问题,拿我开涮。好像这是我接受她的关照时理应一同接受的压力。
当然,这个位置不是白得的,我的成绩必须挤进班级前五才能保住这个位置。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最不缺的就是学霸,别说是前五,我能待在前十不被人挤下来就很不错了。
因为我的成绩一直没有起色,老师不得不将我调离那个位置。
但是母亲知道后,又来学校闹,非说我成绩变差是文颜弄的,害得文颜转去了一班,我又坐在那个位置,只是没了文颜后我在这个班的朋友更是少得可怜,每天除了上课也就只有看书做题打发时间了。
文颜的新同桌就是张清,一个挺清秀活泼的人,他提出他可以帮我们传信。
他说他最见不得两个人近在咫尺却说不了话的无可奈何。
之后,我们三人很有默契地在放学回家的那段路上一起同行,却不是并肩的那种,而是文颜和张清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常常能看见文颜多次转身看我还在不在后面,这之间,有一种残酷的温情。
一个月后,张清跟我说,我母亲可能是生病了,得了那种精神病,时好时坏的那种,他说他以前见过几个得这种病的人,就和我母亲的情况差不多。
趁着那天下午母亲接我回家,张清突然走出来,劝我母亲去医院里看看,如果真的是这种病就要尽早治疗。
偏激的母亲觉得张清是在咒她,一气之下将张清告到了政教处。
她和老师说,张清小小年纪不学好,还胡搅蛮缠。
张清辩解称自己关爱同学,并没有做错什么。
母亲不服气,将精神病的事情抖了出来,甚至问我是不是张清胡搅蛮缠说她有病,说张清咒她快点死。
母亲问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这是她惯用的眼神,却是我怎么也受不了的,我清楚只要我敢说一个不字,母亲回去一定扒了我的皮。
当时怯懦的我在母亲的威逼下将一切都推给了张清。
张清被学校处分,我和他之间的友情也算是尽了。
我无法忘记,那天张清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恨,又是那么恨铁不成钢的痛。
那天以后,我和张清在校道操场上还能经常碰到,但是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我知道我伤害了他很多,但是我又不得不按照母亲说得做,用文颜的话来说,我母亲就是希望所有人都顺从她,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我和文颜还是维持着朋友的关系,中间总各着那么一层隔阂,谁也不愿挑开,因为我们都明白,一旦说破了,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之后,母亲又来了一次学校,她这次是特地来找张清的。
她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和张清说了很久,他们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张清的眼睛是红肿的,由于母亲在场所以我不敢去问张清怎么了,只能看着张清路过我身边时,用怨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心里像刀扎了一样。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被我最亲的人伤害了,我却无能为力,连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整整半个月张清都没有来学校,后来我才知道他被他的父亲送到别的补习学校补习了,而他的学籍还保留在一中,高考的时候会回一中考试。
我后来来上学了,脸色苍白,神情暗淡,没人愿意和我说话,大家都躲得远远的,我一个人坐一个位置,坐着最好的位置,一直到高考。
高考的时候,张清来考试了,一中的教学质量那么好,他却不得不在外面的补习学校复习,其间文颜给他送过几次一中的复习资料和考试试卷,他只说谢谢,没有多说一句话,我在他面前走过,他都视若无睹。
高考放榜的时候,张清考上的是一所警校。其实他平时学习成绩很好,按水平发挥应该能考更高的分数,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张清找了文颜出来喝茶,他沉默了半天,说:“你说的对,你当初警告我不要和雨彦走太近是对的,我们的力量太弱小了。”
文颜很难过,她知道张清在高中经历这么一次,他的内心一定会有很深的影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
文颜有些焦虑的说,她之所以会让张清别和我走太近完全是因为我的母亲,而张清恰恰误会了她的意思,这也是我们这场看似平静的战争的导火线。
“我以后要去当警察了。”张清淡淡地笑着,“我记得我看过一部外国的片子,一个警察指着罪犯说:你是不是想说,你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在屈辱和棍棒之下长大,所以变成了今天的罪犯?但是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就算和你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他们也不会成为罪犯,而是成为另外一种人?罪犯问:什么人?警察回答说:抓你们的人。”
也许,这就是张清一直想跟我说的话吧。
“别说了,张清。”文颜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很好,不要把自己代入雨彦那个成长环境中去,你的父母都是很好、很正常的人。”
我的记忆只持续到这儿,我不知道张清去了哪里读,也不知道大学四年他过的好不好,更不知道那件事对他的影响有多大,有没有危及他的生活和学习。
当我在警察局了解情况时遇见他,两人都挺尴尬的,并没有多年不见的久违感,而是都想着怎么缓解这种尴尬的气氛。
我将整个人泡在水里,温热的液体让我置身于温暖之中,暂时忘记了痛苦的记忆。
我轻轻地闭上眼,潜意识告诉自己要放轻松,想象自己在一片海洋里。
自我催眠做的次数多了,做起来得心应手,却不像先前那么快的进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