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复合事务所。
李断呆呆的看着手里的书,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
周末不时看他一眼,但想起他昨天的态度,很快又负气的别开头,沉默不语。
事务所里其他人都在激烈的讨论着蒋默然的委托。昨天蒋默然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李断只让他们各自回去搜索下资料,还没有正式分配调查任务。经过一晚上的酝酿,他们都各执一词。
“……顾小意在直播里那么亲切爽朗,真没想到私底下这么狠心。说离婚就要离婚。”
包教授不屑,“这个世界上知面不知心的人太多了,所以才会有不孝子、负心汉,也会有专抢闺蜜男朋友的小三。”
叶子有些不解,“教授,你最近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这邪火到底冲着谁呀?”
不干胶习惯性对号入座,“我可没招你啊,叶子一直都是我的。”又说,“……会不会是顾小意那天跌倒被橱柜磕了脑袋以后撞出了脑震荡。我听说有的人头部撞伤后,表面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可几天后突然昏厥死亡的都有。”
“这概率也太低了吧……”
几个人想不出别的理由,纷纷去看李断,“老大你这看的什么书啊,半天都没翻页。”
李断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众人的眼光,如梦方醒。他把书阖上,“世界上一切存在都有合理性。无论是夫妻还是情侣,其中某一个人的态度突变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说着就自己想愣了愣——贺周一当年突然短信分手,会不会也有他不知道的原因在?
“95%的夫妻离婚,原因都是‘对方和自己性格不合’。但每一对深究下去,几乎都可以发现,绝不会只是其中一个人的问题。”
不干胶点头,“说的太对了。”
叶子补充,“从我们开业以来,客户确实也有很多不信任我们的。但在正式接触前,像蒋默然那样,花那么大工夫把我们调查得底儿掉的,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个人感觉不太舒服。”
包教授也说,“另外,他在叙述他和顾小意的过去时,他讲得非常详细,连几月几号甚至几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能是个善茬儿吗?”
李断倒是有不同看法,“他是做数据分析的,记忆力和分析归纳能力肯定与众不同。很多理工男IT男都是一板一眼,毫无情调,这样的人,可能不是一个浪漫的恋人,但往往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周末看了他们三个一会儿,想说话,但再看看李断,又咽下去。
李断也有些不大自在,“……有什么就说吧。”
周末咬了咬嘴唇,倔强的打起精神来,重新摆出正常工作的态度,“……我觉得这个蒋默然和一般的理工男还不太一样、他从坐下到离开,差不多三个小时,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几乎一动不动。如果说他是个军人,我还能理解,可他就是个做数据的。IT男不是更容易葛优瘫或者干脆暴饮暴食吃成胖子吗?”
几个人也都立刻回想起来,忙点头。
包教授笑道,“行啊周末,分析能力见长啊。”
李断皱了皱眉头,“这样吧……没有调查就没有结论,还是和以前一样,先调查下蒋默然的说法是不是真话吧。叶子、不干胶,你们去蒋默然他们小区走访一下。教授,你搜索下蒋默然的资料。周末……”他停顿了片刻。
周末立刻说,“工作是工作,我没问题的。”
“那么你就去医院调查下顾小意的诊断结论。”
比起之前的调查难度,这次的调查跟走访差不多,几个人都驾轻就熟。不过小半天的功夫,就都有了结果,重新聚集在事务所讨论的时候,他们的意见已经都趋于统一了。
“目前看来,蒋默然在他的职场上有口皆碑,无论是同事还是客户都对他评价很高。”
“根据蒋默然的邻居和保安的说法——蒋默然和顾小意一家三口一直非常恩爱,从来没有吵过架。女儿蒋甜甜也特别懂事乖巧。街道要评模范五好家庭,每次都会选他们。”
——这些基本都不出李断的预料,他只笑着点头。而后看向周末。
叶子、不干胶和包教授都看向周末,“看来问题就出在那一跤上了。”
周末也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觉着——顾小意的主治医生说,尽管从检测结果看,顾小意的各项检查指标都正常,但不排除她会因为那次受伤而产生一些轻微的自主神经功能失调的症状,比如说莫名的感到焦虑、强迫,甚至失眠、多梦、血压不稳、记忆力下降等等……”
“也不知道这种病好不好治。”
“综合蒋默然的说辞以及我们多方调查到的信息来看,顾小意的病应该并不太严重,我们可以试试。”
四个人都望过来,“怎么试?”
李断一笑——
二
分手事务所。
贺周一盘点了一下这半个多月来的业绩,觉得她最近的努力还是有所回报的。最近他们接待的客户越来越多,成功率也很理想,之前因为梅远贵要关停分手事务所而导致的排名下滑,也在缓慢的上升恢复。
不过,相比于复合大师接连两次上微博热搜的热度,他们最近的关注度就显得平淡无奇了。
“如果有个像庞伟和林悠扬这种自带关注度的客户送上门来,就好了。”贺周一感叹着。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余光对着电脑,随口搭话,“不过主动送上门来是不可能的。”
贺周一忙扭头去看余光,“谁?真有这么个人,我们得主动去争取啊!”
“说的有理。”余光推了推眼镜,镜片一阵反光,“小意私烘焙的主播顾小意,最近正在谈判离婚——贺总,我们要不要争取一下?”
余光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贺周一直觉他动机不纯。但是——
“要,当然要!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争取?”
贺周一和余光来到顾小意家时,顾小意家门开着。有个换锁师傅正忙着给门换锁芯。
顾小意似乎也才回家,她扶着鞋柜,一边打电话一边换高跟鞋——和视频里给人的印象差不多,顾小意有一双天生快活带笑的眼睛,就算是在听电话,整个人也都透着一股子俏皮活泼的亲和力。
“周五活动的奶油都准备好了吗?上次就弄错了,直播里我只好临时不做戚风做芝士,差点收不了场。嗯,对,我会提前两个小时过去准备,所以你让他们早上六点过来接我吧?”说话间她就看到了贺周一和余光,直接挥手示意他们进屋,“没事,我睡个三四个小时还不够?咱这身体,天生干活的命,没问题呀。真的,不是吹,别人家的女孩生下来叫千金,我一生下来直接就是千斤顶!哈哈哈……谢谢亲爱的,就这样啦。”
贺周一没急着进去,只微笑的等她说完——顺便也仔细观察着她。
换锁师傅很快换好了锁,临着一串钥匙给顾小意,“顾小姐,这是新的钥匙。”
“唉呀,师傅你让我咋谢你!简直是救苦救难,你不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呀?”她笑着接过钥匙,见师傅还没走,忙问,“我是不是没给你钱吗?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多少来着?”她上下四处摸兜,“唉呀我身上好像没有零的……整的也没有……哎我手机呢……哦在呢……你微信能收款吗?”
师傅忙解释,“不不不,钱你早给过了。”
“啊?是吗?那您还有别的事儿吗?”
师傅苦笑,“我还是看着你把钥匙换上放到包里吧。我怕你又弄错或者丢了。就光这门钥匙,俩月我都给你换五回了。”
顾小意愣了愣,哈哈笑起来,“都有那么多次了啊,那不正好照顾你生意吗?”
她把钥匙换到钥匙串上,随手放进包里。
贺周一注意到,她钥匙串上有她女儿的照片。
送走了换锁师傅,顾小意招呼贺周一他们进屋,“真不好意思,我总是丢三落四的。”
“不不不,”居然是余光先打圆场,“您实在是事情太多了!”
“是脑子不好。”顾小意笑着,“人和人脑子不一样。别人的脑子,有的是打印机,有的是录音机,有的是数码相机,只有我的脑子,是豆浆机!”
贺周一笑起来——尽管才这么会儿功夫顾小意就忘了几次事,但她对顾小意的印象很好。
这姑娘有趣,性格开朗,很讨人喜欢。
“你们是《全球烘焙达人》周刊的吧?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早。快坐快坐……”她转身看了一圈儿,见地上玩具乱七八糟的,自己先笑了,“唉呀,也没地儿坐哈?”她推开杂物,铺上两块儿垫子,“这么凑合下行吗?”
贺周一和余光狐疑的对视了一眼,盘腿坐了下来。
“您误会了……”贺周一干脆将错就错,“我们是《京榆时报》的,之前和您的助理联系过。”
顾小意拿出手机备忘录翻了翻,有点疑惑,“今天只有《烘焙达人》啊,难道我又记漏了?” 她对贺周一抱歉的笑笑,“太不好意思了,那我可能准备会有点不充分哦。我这个嘴,特别没有个把门的,生怕给你们胡说。”
“没关系,没关系,也不是什么正式的专访,咱就随便聊聊。”
余光忙说,“我们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您的家庭,您的丈夫和您的女儿。”
顾小意忽然停了下来,慢慢抬头,盯着余光,“等一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她说话确实丢三落四的,突然敏锐起来,贺周一和余光反而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接受采访的规矩是从来不谈家人,你如果真的和我的助理预约过,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顾小意的脸色冰冷起来,“所以,是蒋默然让你们来的?”
余光递上名片,“正好相反。蒋默然找了复合大师,但我们是分手大师。”
贺周一吃了一惊——余光没告诉她复合大师也插手了这个案子。
“所以?”顾小意却并不在意。
“我们听说您提出离婚,也找好了律师,可是您的丈夫蒋默然却不同意,还私下里找了复合大师,这事儿您知道吗?”
“他爱找谁找谁,I don’t care。”
“我们可以帮你顺利的离婚。”
“谢谢。我有律师,我相信他会帮我处理好,不需要别人,请你们离开吧。”
余光还想再解释,但顾小意执意伸手,将贺周一、余光向外请。
贺周一和余光只好起身。
余光低头穿鞋时,一弯腰,放在衣兜里的防丢器掉了下来,滚落到了一个柜子下头。他只好低头去找。
顾小意皱了皱眉,“是什么东西?”
“防丢器——一款防止丢东西的智能产品。”
余光趴在地上伸手往鞋柜底下掏,却掏出来两幅儿童画。
他本来要继续掏,但看了一眼儿童画,却改了主意,“这是你家女儿画的?”
顾小意接过来看了一会儿,明显有些不知情,“应该……是吧。”
贺周一趁机夸赞,“画的真棒呀。”
顾小意也有些自满,“是呀,怎么能画的这么好?哈哈,我家甜甜真是个天才。”
余光眼神却有些沉重,“嗯……你女儿还有没有其他画?”他解释,“这两张画很有特点,如果是孩子画的,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确实非常有天赋。”
“真的假的,这完全就是小孩儿胡画的呀,你怎么还认真了?”
“儿童绘画,具有浓厚的心理意义和主观色彩。不同孩子的绘画,展现的是对世界的看法。我想看看她其他的作品,行吗?”
余光的眼神太认真了,顾小意终于动摇了,“嗯……那你等等,我找找哈……”
顾小意似乎对家里的陈设很不熟悉,翻箱倒柜的找着。
余光打开手机软件,连上了防丢器。防丢器在柜子底下叫了起来。他循声把东西掏出来。
顾小意那边还在四处乱翻,她挠了挠头,“还能在哪儿啊……”想了想,居然拉开冰箱的门去看。
贺周一忍不住打岔,“您瞧您找的地儿……谁能把女儿的画放在冰箱里呢?”
语音未落,顾小意拉开了冷藏柜的门——里面居然真的有一叠画,已经冻的梆梆硬了。
贺周一和余光惊呆了。
顾小意苦笑着,“又不是第一次——我说了我脑子是豆浆机呀。”
三
复合事务所
李断在白板上,把蒋默然说过的时间点和事件整理罗列出来。而后仔细琢磨着其中的细节和不合理之处。
沉思了许久,他在认识和结婚的时间之间划上一条连线,然后在线中间打上一个问号。
“为什么蒋默然和顾小意认识一个半月就结婚了?”
他有些不解——根据他们掌握的资料来看,顾小意是个很优秀很理性的人,生活条件很优越,而且那个时候她才只有三十岁,绝对不会是因为恨嫁而草率选择闪婚。
“这一个半月里肯定有什么事发生,让顾小意一下子就完全向蒋默然敞开了心扉,只要挖掘出这件事的始末,我们的复合工作也就找到了契机……”
叶子一赞同,“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还是得从蒋默然身上去挖!”
“可是……”周末有些怀疑,“那个蒋默然,就跟骇客帝国里的病毒特工史密斯一样,整个人好像都是数字构成的。你要深入下去就是挖出一堆源代码。有什么用啊?”
“我觉得恩……”周末一顿,脸上露出些尴尬,干脆直接指了指李断,“他说的对。你们真该去看看顾小意的直播,她这个人热情洋溢、魅力四射。我怎么都想不通,她怎么会在一个半月里就把自己嫁给一堆源代码呢?所以肯定发生什么事了。”
李断沉思了片刻,看着周末,“不如我们直接把蒋默然约出来,直接问他吧。他是不是一堆源代码,一问便知。”
咖啡厅里一角,蒋默然和李断、周末相对而坐。
“认识短短一个半月,你们就闪电般结婚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们有了这样的冲动。我们认为,重新帮助你妻子找回记忆,关键就在这一个半月。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李断直接发问。
而蒋默然从桌上的纸抽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掏出胸前口袋里的笔,在纸上迅速写下一串公式,一脸认真地看向李断和周末,“爱情,是可以被计算的。”
纸上写着一串公式:爱情={[(F+Ch+P)/2]+[3(C+I)]/10}/[(5-SI)2+2]
李断看了周末一眼——而周末的表情完美展现着李断的心情。
——这个蒋默然,还真是一堆源代码啊!
“这个公式里,F代表自己对对方的好感;Ch代表对方的魅力值;P代表自己看到对方时性激素的分泌量,也就是自己的兴奋程度;C代表自己的信心;I代表亲密程度;SI代表自我形象。按照从1到10的顺序,分别为自己的各个情况打分,然后代入公式,恋爱就变成了科学。”
周末看向李断,李断揉着眉心低头不语——示意周末先听蒋默然说完。
“我第一次遇见顾小意时,她的爽朗笑容打动了我,可以说,我对她是一见钟情。但由于我当时形象不佳,因此信心值并不高。后来,我精心改变自己的形象,终于SI和C有了大幅增长。经过计算,我的总分介于8—10之间,因此我们之间可以成就一段热恋。综上,”蒋默然面无表情的给出了结论,“我和顾小意结婚是注定的。时间再短,也不足为奇。”
眼前的纸巾还在原处,李断看着对面的蒋默然,一脸惊愕。
“你就是以一个公式来判断你的感情?这……”他决定先纠正一下蒋默然的观念,“蒋先生,我还是认为,公式不是万能的,不然,它为什么不能提前预知你的婚姻危机呢?”
蒋默然又拿出一张纸,写下另外一个公式。
“这个公式叫做爱情时间公式。我和顾小意正式恋爱前相识的时间很短,我们之前也都各自谈过一些失败的恋爱,再加上,我和她在一些问题上态度有所分歧,因此在这个公式上,我们得分不高。结论就是……”他看着那个公式,又露出了些茫然,“我们的婚姻最多只能再维持三个月。”
“蒋先生。我坚信,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们复合事务所有信心打破你所说的三月诅咒。所以,请你抛开公式好好想想,在那一个半月里,你还有没有做过其它让你妻子感动的事情?”
蒋默然又开始罗列数据,“从相识到结婚,我一共送了她999朵玫瑰,总共花了3460块。每天坚持打30分钟电话,其中有五天因为出差没打,累计是85天,42.5个小时。”
“就这些?”
“还一起喝过十次咖啡,看过六场电影,两次郊游,烤了三十一串肉串。”
李断有些技穷了,“难道就没有一些……更浪漫一点的事情吗?”
“质的变化离不开量的积累,我和顾小意结婚就是累积叠加的效应。我表现出了足够的爱意与责任,让她有了安全感,所以她才同意嫁给我。”
周末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你是怎么实现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的?”
蒋默然看着周末,“不懂你在讲什么。”
“就是你怎么求婚的啊!你没听过吗,一场好的求婚是一次纯洁友谊的结束,是另一段伟大革命的开始!”
蒋默然想了想,“我并不认为我的求婚仪式促成了这场关系的质变。”
“为什么?”
“那天是公司成立五周年,庆祝会上,我……被同事灌醉了,以至于做了一些完全没预料到的糗事。”
李断抬眼,极有兴致地看着蒋默然,“是些什么样的事,能告诉我们吗?充分了解每一个细节,有助于我们更有效率的找到你们婚姻的症结所在。”
回到事务所,周末依旧一脸不可思议,“简直理解不能啊!多么浪漫的求婚,在蒋默然眼里,竟然只是一场酒后冲动?”
叶子他们也早通过李断身上懈怠的通讯设备,听到了事情的经过,立刻附和,“我要是顾小意,如果不是他‘冲动’那一下,光靠他的累积效应,我才不嫁呢!”
“所以目前的任务很明确了,我们要帮蒋默然重演一遍他当时求婚的现场。”李断笑着开始布置工作,“教授,你想办法找到蒋默然当时求婚的现场影像资料,当时那么多人,总会拍下点什么留在网上。也算是对蒋默然做一个调查。”
“包在我身上。只要你有预算,我就能百分百还原。”
“叶子,不干,我们到时需要一些布置现场的人力物力,你们先去准备。教授一有资料你们立刻行动。”
李断看向周末,“……今天干得不错。”
“我说过,我的感情状况绝对保证不会影响我正常工作。”周末也尽量平静的看着他,“所以,你尽管安排就行。”
“那么,你再去一次蒋默然公司,去查下……”
分手事务所。
余光还在研究蒋甜甜的画。
贺周一捧着杯子盯着他,“你拼命怂恿我去找顾小意,其实是因为知道李断他们接了顾小意老公的单,才故意要和他们作对吧。”她有些疑惑,“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才跟我说喜欢周末吗?这么做就不怕她生气?”
余光头都不抬,“这个案子确实对分手工作室大有好处,至于我是不是出于旁的目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这个案子,我非接不可。”
“哦?”
“你不觉得蒋甜甜是个天才么?”
“你确定你不是为了忽悠顾小意才随口一说的吗?不就是小孩的乱涂乱画吗?树上长着房子,手指头上连着水管,水管尽头是把刀,如果你硬要说她这是想象力,那我也勉强承认,但我看来就是从头到尾不知所云……”
余光摇头,“同年龄的孩子,基本就是照着树画树,照着房子画房子,基本也都画不像样。但她却已经开始了想象和创作,这已经超出了她这个年纪当有的意识阶段。”
贺周一一愣,疑惑地拿起两张画看。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笔触也相当成熟老练。这真的不是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水平啊。”
贺周一不屑地撇撇嘴,“我没学过儿童教育,对你的高谈阔论我也无权置评。但不管她是不是天才,她的画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余光点头,看着她笑,“这次,你女人的直觉很准确。这些画确实是有问题的。”他从一叠画里挑出一幅摆在贺周一的面前,“你看这个画的是什么?”
贺周一看了一眼——正是余光从鞋柜下掏出来的两幅画中的一幅。
“一条大鱼追着两只鸟。”
“你能不能讲得详细一点?”
“两只鸟,一只大一只小,好像是妈妈带着孩子,后头跟着一条黑色的鱼,那条鱼张开嘴,好像要把它们吃下去……”贺周一说着,猛的警觉起来,她拿起画来认真的看着。
“如果我说这画画的是他们一家三口,你是不是能更多地领略这画里要表达的内容?”
贺周一吃惊地看着余光,“你是说这鱼是蒋默然,这两只鸟是顾小意和甜甜?”
“没错。事实上,你可以看见,这条鱼和两只鸟其实是反复在其他画作上出现的。”
他把其他画作一一罗列在贺周一面前。
贺周一仔细的看着,脸色也渐渐跟着沉重起来。
“看出什么没有?”
“有鱼的地方,整个画面的颜色就会显得黑暗,压抑,事实上,大部分的画面都有些黑暗。而且,这只大鸟,也显得和小鸟并不和谐,冷冰冰的。”
她看着余光,希望他能否认自己的猜测。
但余光给出了肯定的回应,“这一家人,绝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和谐圆满。”
“具体呢?”
余光说,“我怀疑,这个蒋默然,对自己可爱的女儿蒋甜甜,有家庭暴力的可能。”
贺周一震惊,“不可能吧?如果是这样,我饶不了他!余老师,就冲这事儿,这案子咱们也接定了!”
四
余光一身职场员工打扮,胸前挂着职工牌,出现在蒋默然公司的食堂里。
他打好饭,四处张望,发现一个餐桌前坐了几个人,年纪都是三十五六岁,他们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就装作打电话的样子,貌似不经意的走过去。
“……我明白,我明白李姐……”抽空问他们,“这有人吗?”
几个人果然说,“没。”
余光点头,坐下,继续打电话,“……下班之前,一定把分析报告发到邮箱……好的好的,李姐再见……”
几个人笑看着他,“数据分析部门?新来的?”
“刚入职。”余光腼腆的一笑,“最近公司开发那款AR游戏太火爆,部门让紧急出一份用户数据分析报告,方便后期的游戏架构完善。说这款游戏是我们蒋主管的心血,所以紧急程度很高。”
“蒋主管?那你运气真不错。他做大数据简直无敌。这次也是因为他通过分析,提前预测到AR游戏的前景,公司一下子就赚大了。”
“老蒋最厉害的,还是把大数据和快数据结合,创造出的蒋氏数据分析法。”
“公司一直流传着一句话,IT行业,数据为王,老蒋出手,王中之王。”
同事几人对蒋默然都夸赞有加,余光忙不迭点头。
“我刚来没多久,之前都只是听说,真不知道蒋主管这么厉害。”
正聊着,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余光,你怎么也在这?”
余光抬头一看,竟然是周末。
他脸上一红,忙站起来。
周末笑着,“你什么时候加入我们公司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几个同事忙殷勤的问,“这位是?”
周末大大方方,嫣然一笑,“我公关部的。”
余光和周末对面坐着,吃着食堂里的套餐。
余光几次想跟周末搭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反倒不由自主就想起上次自己说到一半,周末就偷偷溜了,又想起贺周一的评价——周末最喜欢的是俊朗感性的肌肉男,其次是浪漫优雅的文艺青年,而你,从打扮到谈吐,都完全和她的审美背道而驰。
周末也在打量着他,“……你来这里,不会也是为了调查蒋默然的吧?”
余光忙点头,“没错。”
“你们这次又要和我们作对呀!”
“谁叫你们是复合大师,我们是分手大师呢?一对情侣,一个想分一个想合,不就正好各自找到我们两边了吗?”
余光倒不怕周末迁怒到他身上,毕竟前边有她亲姐顶着呢。虽说一开始他确实是打算顺手给李断添点儿乱的——他情商再低,也看得出来周末喜欢李断,他要想追求周末,李断就是他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但这些就不必和周末说了。
“也对……”周末信服了,“那你有调查到什么东西吗?”
“蒋默然的工作能力非常出众,这点没什么。倒是有一点很出乎我的预料,”余光在周末面前,脑子就有些不大够用,能找到话题,立刻就和盘托出,“那些同事说,他们眼里的蒋默然不仅工作出色,在生活上也是人生赢家,家庭幸福美满,孩子也乖巧懂事。他们都说蒋默然是一个对家里特别好的男人。”
“蒋默然没有忽视家里的感受?我还以为IT行业常年加班,会顾不上家里呢。”
“目前看来没有,蒋默然的团队效率非常高……”
周末兴奋的站起来,“我得赶紧回去汇……”她一不小心把放在桌上的手机碰到了地上,赶紧捡起来,就看到手机膜裂成了蜘蛛网。
“手机摔坏了没?”
周末沮丧的把手机亮给他看,“怕摔特地贴了层钢化膜,结果还是摔了。”
余光推了推眼镜,感到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候来了,“是钢化膜太劣质了。一般而言,钢化膜厂家宣称都说自己是9h的表面硬度。但其实这个硬度的标准和我们常说的莫式硬度还是有非常大的区别的。”
周末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蒋默然,“……什么9h?”
余光有些愣,“9h你都不懂?”
周末尴尬的摇头。
“就是一个硬度的标准啊。9h的硬度就是说,用9h的铅笔在材料表面划,都可以不留痕迹。”余光有些惋惜,“我身上没有9h铅笔,当然了,任何人出门也不会带9h的铅笔吧?”
周末晕头转向,完全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
余光犹自兴奋,“这样,我就用随身的钥匙替代,帮你检验一下你的钢化膜好了。”说着就掏出钥匙来,往她的屏幕一划,“你看……我说不到9h吧,一划就……彻底碎了吧?”
周末瞠目结舌,她看了眼余光,飞快的把手机塞进包里,拎起包就跑,“那什么,我得赶紧回趟公司,先走了啊……”
贺周一来到蒋甜甜读的幼儿园,站在园外确认了一下。
操场上,幼儿园老师带着小朋友们做游戏,园长正站在一旁看着。
贺周一掏出记者证,走到园长面前,“你好,我是《京榆时报》的记者,有些事情想采访您一下。”
园长有些惊讶,“怎么又是记者?”
“还有别的记者来过吗?”
园长扭头示意贺周一往旁边看。贺周一望过去,一眼就认了出来——正在来客登记处登记的那个人,又是李断。
李断抬头看到贺周一,略一犹豫,也走上前,“嗨,周一。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
“嗯……”这种时候当然不能互相拆台,贺周一敷衍了一声,又转向园长,“我正在写一篇深度报道,想调查‘家暴’背景下儿童的学习与生活状况……”
“你是来找蒋甜甜的吧?”
贺周一一愣,园长又指了指李断,“他也是为这个来的。”
“真是幸会,”李断无奈一笑,“看来,我们在做的又是同一桩案子。而且,我们的思路有非常相像的地方,我能把这个理解成巧合吗?”
贺周一没理她,只看向园长。
园长显然不太赞同他们,“蒋甜甜的爸爸家暴?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你们说的这个蒋甜甜……的确,在她入园不久,我们的老师就注意到,她表现出明显的自闭倾向。为此我们曾和她的父母反复进行沟通,只是她的爸爸一直矢口否认。”
贺周一忙问,“那就是说,蒋甜甜的确可能遭受过家庭暴力?”
李断也专注起来,“不然她爸爸为什么要否认自己的女儿有自闭倾向呢?”
“或许是孩子家长不肯接受自己女儿有自闭倾向这么残酷的现实吧。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蒋甜甜的病症和家庭暴力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
“你这么肯定吗?”
“非常肯定!其实,你所说的我们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根据我们多次上门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蒋甜甜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里。”
贺周一和李断面露不解,园长继续解释,“甜甜每次来幼儿园,都是父母俩一起送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甜甜家长那样恩爱的夫妇,走路手拉手,每次她妈妈上车也都是她爸爸亲自去开车门。你说,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怎么可能遭受家暴呢?”
李断看了贺周一一眼,贺周一明显还有疑惑。
“那您觉得,蒋甜甜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们也没有弄清楚。不过,我们相信,只要幼儿园和她父母共同努力,蒋甜甜会慢慢好转的。而且,自从她入园以来,我们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其他同龄小朋友难以企及的天赋。”
“天赋?我知道,她画画很好。”
园长摇摇头,“她身上,还有更让人惊叹的东西。”
园长领着贺周一和李断来到蒋甜甜所在的教室外,停在了窗户边。
教室里,老师正在教小朋友们学一些幼儿园小班最基本的内容,而蒋甜甜独自一个人站在黑板前做着小学数学题。
黑板上,蒋甜甜写下一串数字:77+30÷15=79。
贺周一问,“你说的天赋是指数学?”
园长点头,“以甜甜现在的数学水平,她完全可以读中班、大班,甚至可以读小学了。”
贺周一赞叹,“就这题,让我做,我都不敢保证能一口说出正确答案。”
李断问,“那她为什么还继续留在幼儿园?”
“其实我们跟甜甜爸爸交流过让甜甜跳级的想法,”园长笑容里带着赞赏,“但她爸爸坚决反对。他给我们摆出了好多数据分析,来证明所谓的少年班天才到了后期,往往是揠苗助长,最终泯然众人。所以,尽管甜甜表现出了天才般的早慧,但她爸爸还是坚持,让我们像对待普通小朋友那样对待甜甜。你说,这么替孩子着想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实施家暴呢!”
教室内,蒋甜甜在黑板上兀自写着什么。
贺周一和李断不约而同点头。
调查到这一步,基本就可以排除蒋默然家暴的可能性了。
贺周一没有久留,很快就从幼儿园里离开。
李断追着她出来,“周一……”
贺周一停住脚步,有些无奈的回过头来,“李断,我已经说过了,之前方淼的事……”
“我想问的是我们之间的事。”
贺周一笑了,“我们?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李断看着她,“我想了很久,当初你突然就要和我分手,做得那么绝,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贺周一冷笑着,没有接话。
“跟阿姨去世有关对不对?”李断轻声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豫——一般说来,为了避免激起对方的反抗情绪,在没有彻底掌握事情真相前,他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件事里恐怕有隐藏更深的原委。事情太久远了,如果贺周一不肯说出真相,他恐怕很难有机会查出结果。若是真像包教授说的——是他欠贺周一一个道歉,而不是贺周一欠他一个解释……
“有人说我拒绝了阿姨临终前的请求——是不是,那天下午阿姨来找我时,她就已经知道……”
贺周一的眼圈立刻红了,她整个人都濒临暴发的边缘,“是……那会儿她就已经到肝癌晚期了。她怕自己熬不了多久,所以想见一见你的父母,就这么简单!你满意了吗?”
猜测终于得到证实,李断整个儿都愣住了。
他见贺周一要走,忙上前拦住她,“如果我知道,最后那次见阿姨,阿姨跟我讲的那些话时已经身染绝症,结局一定会不一样。当然你肯定对我说这些不感兴趣……但那个下午,其实……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
贺周一嘲讽的看着他,“是吗?”
“是。记得吗?刚上大一的时候,我父母规定过,大学阶段我不许恋爱,要以学业为重,所以我们一直处于地下。”
“是啊,每次他们来学校看你,我们必须装作不认识。”
“因为从小习惯听父母的,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找到和他们平等交流的方式。到了大四,你为了我放弃工作考研,我想,马上要工作了,我必须独立面对这些,我要学会承担责任——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了他们。”
贺周一愣住了,“……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李断苦笑,“那是一次失败的沟通,迅速被他们镇压了。我还有什么脸和你说呢?”他懊恼的说,“阿姨来找我的那个下午,其实……我爸妈正巧也来学校了。他们放心不下我,特地来抽查。”
贺周一的妈妈是个很温和的人,她始终都没有告诉李断为什么突然想见他的父母,只说这是她的私人请求。李断当时其实已经动摇了,可是突然就看到他的父母出现,正在贺周一妈妈身后不远处严厉的看着他,他只能匆匆道别离开。
“之后,我爸妈大发雷霆,我和他们又大吵了一架,可是,没任何用。”
“那天我去你宿舍找你,他们说你回家了。我气不过给你打电话,说这次如果你不来,永远就别来了……”
李断说,“当时我妈妈就在我旁边……”
李断的妈妈按掉了电话,但是李断除了愤怒外什么也做不到。那个晚上,他没能去赴约。
“那之后,正好我跟着导师做毕业设计去了惠州。还记得,我是在实习的那个技工学校里接到你发的分手短信。等我回过电话的时候,手机已经成了空号码。说实话,我也曾经很不理解,我是从留在本校的同学那儿听到你研究生辍学的消息的。他们还跟我说,你从学校搬出的时候,曾经见过你一两次,说……”
贺周一苦笑,“我有了新的男朋友?”
“嗯。”
“那我的目的达到了。”
“你们……好吗?”
“一个月都不到。其实根本谈不上是男女朋友……”贺周一苦涩的笑着,“我那时候,只是希望这个消息能伤害到你。”
“也许,这就是命运给我们开的玩笑吧?”停顿了许久,李断终于再次开口,“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意识到你当时承受的痛苦。”
贺周一摇头,“我也一直没意识到你面临的压力……我们当初信誓旦旦,谁知道到头来连最基本的互相体谅、沟通,都没有做到。”她笑了笑,“覆水难收……但谢谢你今天把我拦住。说真的,这些事在心里积了这么多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过去我们有多可笑。我想,我总算能彻底走出来了吧。”
停顿了片刻,她又说,“但顾小意这个案子,我并不是在针对你。如果婚姻给人带来的是无穷尽的痛苦,那么,帮助他们从痛苦中走出来,就是我们必须做的事情。”
李断说,“而我们则希望帮到每一对还有感情的客户,不让那些原本应该在一起的人彼此错过,留下遗憾。”
“那么大家就公平竞争吧。”
他们对面相望,最终谁都没有再说出话来。
五
复合工作室。
李断最后一次分析了一遍他们掌握到的资料——蒋默然身上确实没什么问题,顾小意之所以会提出离婚,在排除了一切可能性之后,就只剩下顾小意失忆这一个理由了。
通过重新求婚场景唤醒顾小意对蒋默然的爱,他们的思路应该没有错。
“时间安排在今天下午,顾小意会去幼儿园接她的女儿蒋甜甜。”李断召集起事务所所有成员,开始布置任务。白板上画着幼儿园周围的简略图,他一边在简略图上画行进路线,一边说,“从幼儿园到烘焙工坊,一共一公里多一点,98个人的话,差不多每隔10多米就要站一个人。好处是顾小意的行进路线不会出问题,麻烦在于,要找这么多人来送花,会很难控制现场,需要协调人员努力沟通。”
包教授打断他,“咱上哪去找98个大活人去?”
不干胶出主意,“发动路人帮忙?”
叶子摇头,“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在突发式的热闹事件面前,大部分群众的反应是旁观,而不是参与。找路人帮忙,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不靠谱。”
“如果全部雇人的话,费用又太高。”李断说,“所以,人从哪儿来,这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周末之前一直在看手机,这会儿终于举起手来,“我刚在粉丝会里吆喝了一声,已经有人回应了。我估计,凑齐七八十人来帮忙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笑嘻嘻的看着李断,“怎么样,对我这个前粉丝会会长刮目相看了吧?”
话说完忽然她就愣了一下。
李断也有些愣,随即也跟着微笑起来,“还真有点。”而后面向众人,“那么,叶子、不干,你们俩去准备花和道具,周末负责召集人手,我负责协助蒋默然那边,教授——”
包教授比了个OK的手势,“后勤和支援就交给我。”
分手事务所。
贺周一一张一张举起蒋甜甜的画,一边看一边抱怨。
“绕了一大圈,你混进公司,听到的是一个完美丈夫。我去幼儿园,查出一个美满家庭,现在连我都不信,蒋默然会是个暴力狂。”
余光亲自参与了调查,他也无法反驳贺周一的结论。
“不过,起码幼儿园园长也证明了蒋甜甜有自闭倾向的事实吧?数据表明,很多自闭的小孩都有独特的天赋,蒋甜甜的绘画天才在我所见的孩子中,不说最好,也算得上一等一的。”
“大天才,不往自己脸上贴金会死吗?蒋甜甜在幼儿园里所表现出来的天赋不在绘画上,而是在数学方面。”贺周一不太确定的说,“自闭倾向也不一定都是因为家暴引起的吧,也可能是因为遗传或者疾病啊。”
余光摇了摇头,“要真是那么严重的自闭症,连幼儿园都没法上——”他拿起蒋甜甜的画仔细又看了一遍,“我不会看错的,这明明就是在暗示一种被压抑的家庭关系啊……”
贺周一也看着那些画,凝眉沉思着。
下午三点半钟,周末召集的98人悉数到齐,行动开始。
街道上,叶子对着十几个人一边指着一张照片,一边说着什么,给大家布置任务。说完后,拿出玫瑰花,一个人一个人地发出去,每个人手上分到一朵。
不干胶带着人,每隔十米安排一个,反复叮嘱交代,安排好后,又来回巡查。
复合大师的房车里,包教授坐在驾驶座,而李断和蒋默然在车厢里——李断正费力的帮蒋默然穿“蛋糕服”
尽管蒋默然答应了李断的计划,但看得出他有些抗拒。笨手笨脚的把衣服穿好之后,整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蒋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蒋默然涨红了脸,好半天才回答,“没事……就是有些紧张。”
李断笑着安慰他,“尽管放心,我们已经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复合计划。你妻子是因为头部受伤导致的暂时性失忆,那通过重要场面情景重现的方式,激发脑部的防御机制,应该就能实现刺激记忆恢复的目的——当年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的求婚,所以我可以保证,这个场景会成为打开你妻子心门的钥匙。只要你熟悉的那个妻子回来了,你们的感情自然也就能重返青春。”
蒋默然依旧有些不自在。
李断看了看包教授。
包教授会意,拍了拍蒋默然的肩膀,从包里掏出一瓶酒,“来点酒放松一下?”
蒋默然摇头,“求婚那次喝醉,是被领导逼的,是意外。之后求婚的细节很多也是我同事的设计。我做过考量,每天定时定量20克酒精的酒可以预防心血管疾病,但也会带来很多副作用。所以经过权衡,我没有让自己养成喝酒的习惯。”
包教授撇了撇嘴。
“不一定非要喝酒才能缓解紧张情绪。”李断忙说,“你要不要试试深呼吸?”
下午四点钟,顾小意果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但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助理举着手机录像,顾小意对着镜头欢快的挥手,“hello,大家好,我是‘小意私烘焙’的顾小意。很多观众说,想知道我日常的生活什么样?好吧,今天,我就应大家的要求,直播来幼儿园接一下我的小天使。”
助理边拍边看弹幕,笑道,“哇,小意姐,很多人都回复,想不到你这么好的身材已经是妈妈了——大家要求你转个身秀一下。”
顾小意哈哈笑着,“是吗是吗?”一边低声提醒助理,“镜头转就等于我在转了……”
正说着,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到了。院门打开,小朋友门轰然而出,叽叽喳喳的说笑着,各自跑向自己的家长。
顾小意笑着对镜头挥手,“好了我去接我的小天使了。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天使……”
她在门口找了半天,却始终不见顾甜甜的身影,不由暗暗着急起来。
直到小朋友们都走光了,蒋甜甜也没有出现。
顾小意看到幼儿园老师走出来,急忙迎上去。
“老师好,我女儿甜甜出来了吗?”
老师有些诧异,“哎,她爸爸已经把甜甜接走了呀。”
顾小意脸色立刻沉下来,“今天不是说了我来接吗,你怎么能让她爸爸……”她说着忽然想起那边还在直播,忙提醒助理,“别播了!”
顾小意拨打蒋默然的电话,却听到提示音——他的手机关机了。
老师笑道,“对了,她爸爸还说手机没电了,让我转告你,他们在烘焙工坊等你。”
顾小意咬了咬嘴唇,转身就走。
助理忙追上来,“小意姐,刚才中途断了直播,大家都在问怎么回事儿?要继续吗?”
顾小意担心女儿的状况,没心思考虑这些,“随便你啦。”
助理忙打开直播,追了上去。
街道对面,一个小女孩儿拿着一朵玫瑰花,探头探脑地看着幼儿园门口。眼看顾小意出现,正要朝顾小意走过去,突然一辆车在顾小意身边停住,拦住了她的去路。
顾小意正要绕开,车窗落下,贺周一探头出来,“顾小姐,我们能再聊一聊吗?关于你女儿,我还有一些疑问。你放心,绝对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顾小意停住脚,冷冷地看着贺周一,“我现在要去接我女儿,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她察觉到镜头在拍,不由有些埋怨助手不会看脸色,直接伸手过去,把镜头推向对面的花园,“先拍那边。”
然后才压低声音警告贺周一,“如果你继续骚扰我们,我就立刻报警!”
贺周一无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开。
拿着花的女孩终于捡着机会,走上前去,微笑着把玫瑰递给了顾小意。
顾小意接到花,有些愣,“这是?”
“送你的!”
顾小意赶紧提醒助理,“哎哎,转过来拍呀!”
助理没上拍上,顾小意有些惋惜,问女孩,“没抓上送花的画面,你能重新给我送一次吗我补个画面儿?”
但女孩儿不等她问完,就已经转身跑远了。
助理笑着,“小意姐,采访你一下,送你鲜花的是什么人呢?”
顾小意笑靥如花,“不认识啊,陌生人,可能是我的粉丝吧?真是的,大家太热情了,太热情了。”
顾小意挼着花,继续朝前走,很快,第二个拿着玫瑰的男生朝她走了过来。
助理兴奋的哇哇直叫,“小意姐,你的粉丝遍天下呀!”
顾小意眼睛一眨,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是六年之前春夏之交的一天,顾小意像今天一样,走在去烘培工坊的路上。
突然一个年轻女孩向她走过来,递给她一朵玫瑰花。
她一阵愕然,正想问什么,年轻女孩却已经快步离开。
顾小意拿着玫瑰花一脸纳闷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有一个小伙子拦住去路。
同样的,他把玫瑰花递给顾小意,然后转身离去。
……一路上,她一共收到了不同的人送给她的98朵玫瑰。
她抱着满怀的玫瑰花,兴奋又期待的走进烘焙工坊里。四下张望着,希望看到她猜测的那个人的身影,却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打扮成一个“大蛋糕”的蒋默然,拿着一朵玫瑰花从外面走进来。
她看着蒋默然笨拙的走路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时他们正在交往,她收到第二朵玫瑰的时候,就已经猜测到这是他送给她的惊喜。
她摸了摸他身上鼓起来的“蛋糕服”。
“你喝酒了?”
他老老实实的,“……喝了……喝了一点。”
顾小意笑了起来,“以后你要天天喝酒就好了。”
他有些惊讶,“你喜欢酒鬼?”
“我不喜欢酒鬼,可我喜欢现在的你!”
蒋默然深吸一口气。
“小意,碰到你,是上天对我最大恩赐,今天,我想说……”
顾小意立刻就明白了他要说的话,“我愿意!”
“啊?我还没说呢。”
“你是要求婚吧?我愿意。”
话音未落,一大群人突然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涌出来,都是蒋默然的同事。顾小意眼尖,发现不少都是刚才在路边给自己送花的那些人。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蒋默然缓缓单膝跪下,同时递上手里的那支玫瑰花。
他有些紧张,但望向她的眼睛里充满深情,“你手里的98朵,再加上我手里的这一朵,一共99朵,象征着……天长……”
“象征着天长地久!哎我来说吧,急死我了。我顾小意,要和你蒋默然,一辈子都在一起。蒋默然,你愿意陪顾小意一同走过这99朵玫瑰铺成的人生路吗?”
蒋默然惊喜,忙点头。
顾小意笑看着他,“我愿意。”
七
“我之所以会紧张……”深呼吸了几次之后,蒋默然似乎真的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李断,缓缓开口,“是因为那次的求婚,是我人生计划中最大的一个漏洞。我无法从数据上分析出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为什么这么说?”
“那次刚好是公司的周年庆祝活动,蛋糕服是同事定制来演节目用的。我喝多了酒,不小心和同事说漏了嘴,结果在他们的安排下,才有了一场突然的求婚活动。这是我整个追求计划里唯一的意外。”
“可就是因为这个意外,顾小意彻底接纳了您,不是吗?”
蒋默然犹豫片刻,“可说到底还是一个意外。”
“您就这么不能接受意外?”
“意外是失败者的借口。在一个完美的计划里,意外意味着失控,是不容许存在的。”
李断看着蒋默然,忽然话题一转,“您玩过多诺米骨牌吗?”
蒋默然愣了愣,“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断微笑着,“人过日子,就跟推多诺米骨牌一样,过一天,倒一张牌。就算你提前码得倍儿齐,你还是不知道,下一秒,这张牌会倒向什么地方。有的时候,恰恰是东倒西歪的牌、没按计划躺下的牌,才拼出了一副好看的图案——意外的结果未必是失败,还有些时候,它意味着惊喜。”
蒋默然诧异地看向李断,然后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感激的看着李断,“谢谢你们。事实证明,我的数据没有说谎,你们果然是我最正确的选择!”
顾小意还在往前走,每隔十米,就有一个人将玫瑰花递送到她手上。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并向顾小意说着祝福的话。
顾小意面无表情地接过玫瑰,手里的花也越来越多。
但她的表情却越来越低沉。
“停下来,别拍了。”
“多好的画面啊,多浪漫,干嘛不拍?”
顾小意终于走到了烘焙工坊门口,她的手里已经捧了一大束的玫瑰花。
房车里,包教授突然喊了一声,“来了!顾小意正在过马路,朝烘焙工坊那边过去。”
李断看向蒋默然,微笑着,“行动。”
蒋默然点了点头,笨重的走下房车。
“怎么样?台词都背好了吗?”
“一字不差。”
李断满意地点点头,朝蒋默然伸出手,想要和他击掌。
蒋默然看到了,但完全没有反应,掉转头就朝烘焙工坊走去。
李断笑了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烘培工坊里,周末正陪着蒋甜甜一起在蛋糕上“作画”,用裱画袋挤着各种颜色的奶油。
蒋甜甜乖巧的低着头,专注的在蛋糕上挤出一个个数字。
周末试图诱导她,“小甜甜,数字多没意思啊,我们画朵花好不好?”
但蒋甜甜置若罔闻,手里不停的写着数字。
“……那你告诉姐姐,你最喜欢哪个颜色啊?”
蒋甜甜嘴里小声说着什么,周末忙凑近去听。
“32+73=105,87-36/4=78。”
周末愣了愣,依稀觉出有哪里不对头。
就在这时,顾小意抱着一大捧玫瑰花束走进来,“甜甜!”
蒋甜甜听到熟悉的声音,才终于有了回应。她转过身,看到是顾小意,赶紧跑过去拉住她的手。突然间,她看着工坊门口,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
顾小意面色僵硬的,缓缓回过头去。
——打扮成一只“大蛋糕”的蒋默然,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笨拙地走到门口。他又紧张起来,之后停住脚步,笨拙的背转身,开始深呼吸。平息好自己的心情后,他终于推开工坊的门,走了进去。
顾小意看着蒋默然,努力地压抑着心里的情绪,冷冷地看着蒋默然。
蒋默然走到她跟前,单膝跪下,朝顾小意递出手里的那朵花。
“也许你不再记得我过去的样子,也许你也忘记了我们之间经历的一切欢声笑语,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像当年那样,我把这朵玫瑰交给你,你把心交给我,我们长长久久,细水长流。”
顾小意看着那朵花,默不作声。
“顾小意,你愿意陪蒋默然重新走一遍人生路吗?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去创造新的记忆,新的幸福……”
蒋默然希冀地看着顾小意。
顾小意回头冲着助理微笑着,“别拍了。”
“嗯?正在直播呀姐。刚才这段太牛了,简直是惊喜,比去幼儿园接甜甜还好看,网上现在有好多人给你送花呢……”助理还没察觉出异样。
“我让你——别拍了!”
她面色太难看。助理噤声,赶紧把手机收起来。
顾小意骤然爆发,她将自己手里的花猛然朝蒋默然砸过去,玫瑰花瓣碎了一地。
然后顾小意拉起甜甜就朝外走。
蒋默然还想去拦她,却被顾小意一推,整个人滚倒在地。蛋糕服太笨重,他四脚朝天,怎么也爬不起来。
李断走到了烘焙工坊窗边,正在朝里窥看着,突然发现顾小意爆发的样子,呆立当场。
周末也愣在原地。她上前把蒋默然拉起来,迟疑了片刻,很快边朝门外追去。
蒋默然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顾小意拉着蒋甜甜匆匆往外走。
李断迎面朝她走过来,一脸认真,“顾小意!我能和你谈谈吗?”
顾小意沉下脸,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却发现,不干胶、叶子正从另一个方向朝她走来。
顾小意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车上走下一个人,用力朝顾小意招手。
“顾小姐!这边!”
——是贺周一。
顾小意看看她,再看看正向她逼近的陌生人,一咬牙,抱起蒋甜甜,朝贺周一的方向快步走过去,毫不犹豫的坐上了贺周一的车。
李断和周末都看到了贺周一,贺周一看了他们一眼,飞快的坐上驾驶座,开车离开。
……
蒋默然已经换好衣服,面无表情的坐在车厢里。
尽管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他的语调却十分平静——太过平静了,反而让李断产生了一种冷飕飕的违和感。
“你保证过,行动一定会成功,对吧。”
“是我们工作上的重大失误,我们准备不周。”
“既然你自己承认是你们的失误,那本次的费用,我不会出一分钱。”
“费用我们全部承担。并且,我们一定会把这个案子负责到底,让您和您的妻子重修旧好,再结良缘!”
蒋默然没有搭话,而是看向包教授,“靠边停,我要下车。”
包教授看向李断,李断见蒋默然态度坚决,点点头。
包教授停下了车。
蒋默然站起身来,顿了顿,“看来我之前的工作并没有做到位,我还会再对你们重新进行评估。”说完下车径直离开。
蒋默然一走,房车里也立刻炸开了锅。
“老大,到底出了什么事啊?计划好好的,98朵玫瑰花,一朵没少,怎么就失败了呢!”
“对啊,我今天忙里忙外,鞋跟就快踩断了,合着就是竹篮打水,白费劲呗。”
李断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窗外。
不干胶和叶子又把视线投向周末,“周末,你当时在里面,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末也沉默着,不回话。
叶子有些着急,“怎么一个个都装起闷油瓶来了!”
周末看了看李断,“按照计划,蒋默然重新求婚,谁知道顾小意不但不感动,反而当场爆发,把花全都砸到蒋默然身上,然后摔门而去,后来的你们也都看到了。”
不干胶和叶子都愣住了。
“按说这么重要的场面刺激下,顾小意多多少少会记起点什么吧,就算她还是记不起来,也总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
叶子琢磨了好一会儿,“从心理学角度上讲,有一种失忆,是由于纯粹的心理因素所致。患者在遭到心理创伤后,会进行选择性逃避,通过强烈的心理暗示,来达到遗忘的目的。”
“可问题是,她能有什么心理创伤?蒋默然对她这么好,千方百计地要留住她。要我说啊,这里面肯定,另有玄机。”
“压根没有失忆这回事!是我们想当然了。”李断忽然打断了他们的话,“我们复合工作的切入点似乎找错了,我认为,有必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
周末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边说边用手指头指了指脑袋。
“我觉得有一个线索是最重要的——蒋甜甜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