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断下了出租车,正和包教授狭路相逢。
两个人各顶着一只紫眼圈,对面站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还是包教授先开口,“断断,对不住……昨晚喝断片儿了,做了些混账事,你别忘心里去。”
李断笑了笑,“我也喝大了,什么都不记得。”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对了对拳头,一道往事务所里去。
周末刚巧也来上班,见他们俩鼻青脸肿的进来,忍不住笑,“你们这是怎么了,一起摔沟里去了?”
李断避开她的眼神,催促,“大家赶紧上班吧。今天本来预约的客户就多。”
周一俏皮的笑着,“好的恩公~”
李断顿了顿,“嗯……周末,我以前应该提醒过你吧?以后咱们在工作过程中,尽量少开玩笑。”
“什么意思?”
“什么‘恩公’啊这类的调侃,分寸不是特别好,就别这么称呼了。”
周末眨了眨眼睛,稍稍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高兴,“那我怎么称呼?随他们?断断?老大?这就不是调侃了吗?”
众人意识到气氛有些紧张了,都朝这边看。
李断干脆直接面向所有人,“既然大家都在,那我重申一下办公室纪律吧。第一个,不许迟到。刚才周末应该晚到了三分钟。因为最近提醒地比较少,责任在我,所以就不对周末做处罚了。下不为例吧。第二个,这里是办公的地方,我们拿工资,不是来交朋友开玩笑的。希望大家以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工作上。就这样。”
叶子、不干胶互相瞥了一眼,谁也不敢吭气。包教授避开他们俩的眼神,一脸平静的回座位上工作。
周末有些委屈,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李断假装没看见,越过她,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周末见大家都撤了,抿了抿唇,去茶水区泡了一杯咖啡,拿到李断桌前放下。
李断没抬头,“谢谢。”
周末却不走,眼睛直直地看着李断。
李断问,“有事?”
“所以,你刚刚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最近迟到有点频繁,提醒你一下而已。”
“好,这个我接受。那第二条呢?”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周末声音有些颤抖,“我听不懂,什么叫把注意力都放在工作上?!”
叶子赶紧小声提醒她,“末末……”
周末火气已经涌上来,根本不听,“你们干嘛呀?咱们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这叫什么?全是拐弯儿话,用权力压人吗?”
“我就是重申一下办公室纪律,对大家都一样,你不要对号入座。”
“那好,我问你,我已经喜欢你了,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按照办公室纪律该怎么办?你要开除我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来,不干胶和叶子无声惊呼,叶子失手把手里的东西摔在地上。
这一声响,打断了李断和周末间紧绷的气氛。
李断提醒她,“快回去工作。”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处处针对我。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
“好,你可以开除我,但我要对我的喜欢负责任。除非你明确的拒绝我,否则——”
李断也恼怒起来,大声打断她,“那我就告诉你,我丝毫也不喜欢你!我们之间毫无可能。”
气氛彻底凝固了。
李断看着她的眼睛,稍有些后悔,但已经骑虎难下。
周末完全无法相信,她震惊的看着他,喃喃问,“……为什么?”
“不喜欢还有为什么?”
“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就是不合适。”
不干胶和叶子赶紧过来了拉开他们,“唉呀别这样,都是成年人……跟小孩子似的。老大,不是你说我们的嘛,私人关系怎么都行,只要不带到工作中来。就比如我喜欢叶子——不影响咱们工作呀。末末你也是,你们的私事,是不是也别在工作场合聊呀?好了好了走吧。”
“都怪昨天那顿大酒。你们现在酒劲儿都没过……都冷静冷静。”
周末泛着泪花,甩开二人的手。愤愤回到自己座位上,趴在了桌子上。
李断见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的看着他们,心情越发阴沉,“行了,还愣着干嘛?今天的工作都干完了吗?”
周末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我得出去缓一缓,不然一会儿来人看到我这样……”又说,“你们放心,我调整好立刻就回来。保证不会影响工作。”
偌大的广场,人来人往。周末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看着四周人来人往的人群,每一张的脸都显得很陌生。每一个人都仿佛离她很远。
“周末?”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她诧异地回头,看见余光,就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在这儿?”
“你姐派我出来调查客户的一些情况。正准备回去。你呢?在这儿干什么?”
周末憋了一会儿,“……我就出来走在,得回去了。”
她转身离开,余光愣了愣,默不作声的跟上来。
周末有些负气,“你跟着我干嘛?”
余光愣愣的看了她一会儿,半天才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周末咬了咬嘴唇。
“西方医学已经证明,人的情绪可以影响到身体的健康。而交谈也是情绪舒缓的一种方式。虽然我不是很理解这一点。但我相信,那是科学。”
周末上下打量了余光一下,“那就走吧。”
“嗯?”
“你不是看我心情不好吗?那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呗!”
废弃的铁轨上两侧长满了杂草,轨道延伸的深处,林木合抱,静谧幽深。
周末踩着废弃的铁轨,好像走平衡木似的,稳稳当当地往前走着,余光跟在她旁边,踩着轨道下的枕木,有些不解周末的行为,但还是安安静静的陪着她。
“小时候,我爸就在这里上班。他在厂里头工作,我就一个人在铁道上走。好像怎么也走不腻似的。功课考不好了,被班主任骂了,都到这里来走一走。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然后呢?”
“我就是站在这里想一想,这条铁路能通到哪儿。我愿意逃多远,我就想多远。以色列的加利利海、西班牙的伊比萨岛……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逃到世界的尽头。”
周末站在铁轨上,眯起眼睛,望着铁路的尽头。
片刻后,她扭头看余光,“你有没有什么想起的地方?”
余光不解她为什么这么问,想了想,“我想去陕北。”
周末彻底震惊了,“哪儿??”
“陕北是民族融合的‘绳结’区域,历史上被各种各样的民族统治,远古有鬼方,猃狁,白狄,之后是匈奴,卢水胡,鲜卑,突厥,党项,近代则是女真,蒙古,满族,当地人说话的词儿都特别有古风,他们管牲口叫牲灵,管小牛犊子叫牛不老,管清明节蒸的馍馍叫‘子推’,就是介子推的意思。本来清明节吃寒食就是为了纪念介子推不愿被封官赐爵的风骨。陕北人管馍馍叫子推,等于一下就见证了两千年前的传说。太神奇了……”
他说的正起劲,一扭头却发现,周末已经跳下了铁轨,朝外走去。
“你怎么走了?”
周末头都大了——什么叫牛嚼牡丹,什么叫对牛弹琴,她完全明白了。他们两个是不可能聊到一块儿的,再让她继续听下去,她非睡着不可。
“我走了。你别跟着我啦。”
余光懊恼的拍了一下脑袋。
随即他抬头望向周末,诚恳的,“周末,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周末停住脚步,回头朝余光灿烂一笑,“谢谢你陪我。我心情好多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回到事务所门前,周末深吸了口气,在心底给自己鼓足了劲儿,才迈步走进去。
还在工作时间,按照预约来看,正是最忙的时候,按说大家应该都在接待客户。但周末一进门,就看到叶子在准备茶饮,其余的人都围着一个人坐着。
——预了这个点儿的客户,居然一个也不在。
叶子看见她过来,得救了似的上前迎她。
周末忙低声问,“什么情况?”
“来了个……”叶子似乎有些难以形容,“数据狂。进门就要求清场,说是要针对我们团队打个分儿,最好别让外人听到。已经点评了一圈儿了……”
正说着,坐在沙发上的高大男人发现了她。
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有着只有在健身房里严格遵守饮食建议和锻炼清单才能练出的精准比例的身形。腰杆笔挺的坐在哪儿,身上衣服几乎没有一丝褶皱。看人的眼神里,不掺杂一丁点儿感情色彩。整个人就像一座精心雕塑的无机物。
正是跟周末截然相反的那种人。
他看了周末一眼,“周末,新晋职员,专业水平3.3,情商4.5,智商4.2,口才4.9……我判断你能进这个公司是因为你和李断关系非同一般。”
周末一怔,“……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打的是五分制吧?”
叶子捂着嘴,忍着笑纠正,“十分制……”
周末脸都黑了,“……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是个混子啊。”
蒋默然没理他,转向李断:“李断,诚信8.0,口才7.0,专业6.0,智商6.0,情商6.0……”
李断没做声。
包教授赶紧打断他,“行了,蒋默然先生,别念了。请问你来我们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该不会是警察吧?”
蒋默然从胸前的口袋里拔起笔来,一丝不苟地开始写,“警察的行为肯定跟我不一样啊,冲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得把你的专业能力和智商都再各减去0.5分,你们的总体得分也得因此再减去一点。最后总分,9.4分。”
李断有些惊讶,“总分居然有9.4?怎么算的?”
“作为个体你们各有毛病,但作为集体你们默契很高,补足了各自能力的缺乏。我调查了一个月,才放心要把我自己的家事托付给你们。”
大家互相对视了一眼。
“网络上关于你们的评价很不稳定,没什么可以取信的数据。我只能从最基础的信息开始搜集。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根据我的计算,已经是在最短时间以最高效率挽回我婚姻的唯一途径。”
“您的职业是?”
“数据分析师。”
众人恍然。
李断笑道,“说说你的婚姻吧。”
蒋默然依旧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脸,“我的妻子叫顾小意。我们认识已经五年多了……”
叶子和周末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激动,“顾小意?是那个从直播火起来的烘焙女神吗?”
“对——为了你们的复合工作更准确,我得提醒一句,小意在家里从来不做饭,她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厨房……”蒋默然顿了顿,“不过,她热爱她的工作,我们也是因为这个认识的。”
蒋默然精确的复述着他和顾小意相识后的点点滴滴——用他的话来说,也许应该称作“关键节点”。
“2010年4月15日下午三点二十一分,为了给我母亲准备一个生日蛋糕,我参加了顾小意的烘焙工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但做起事来认真专注,尤其是她放声大笑的时候,那种与众不同的洒脱,特别有魅力……”
“2010年4月20日,我和小意在一个高级写字楼的大堂里相遇,她不小心撞到我身上,把给客户做的蛋糕砸了。我们俩蹲下去捡东西的时候撞到了头,但她反而笑的很开心,说自己只要不是工作,就总是笨手笨脚。这是我们第二次相见。”
“她一直说无所谓,但我坚持要赔偿,最后我和她去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的甜品店,订了店里最贵的蛋糕,我还陪她去向客户解释并道歉。这件事以后,我们两个人接触多了,并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
李断听得心不在焉,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的事。
——贺周一献血回来,伸着胳膊让李断给她贴创口贴。他贴的太认真,无意中碰到了她的头,忙羞涩的闪开。抬头却发现,贺周一的脸颊也羞得泛红
——甜品屋里,贺周一选好了面包,结账时突然把旁边一对红蓝情侣杯也放进去。李断取笑她,“用情侣杯会被人笑话吧。”而贺周一瞟着他,“不用的话会被打。”
“2010年5月15日,我正式向小意求婚,她也很快答应了我……”蒋默然把照片拿给他们看,是他们夫妇和一个小婴儿的合照。照片上,蒋默然依然保持着笔挺的、一丝不苟的坐姿,抱着女儿,顾小意神采飞扬,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周末感叹,“女儿好可爱啊!叫什么名字?”
蒋默然终于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蒋甜甜。”
李断还在发呆。
——在毕业之前,他就已经认定自己要娶的人。但谁能想到,还没毕业,他就收到了贺周一发来的分手短信。他在外地实习,一遍遍的打电话回去想问为什么,听到的却始终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和小意2010年5月30日结婚,2011年的10月30日有了甜甜。在她待产的时候,她在网上发了不少文章,变得更红了,也更忙了,后来有了网络直播,她更是通过直播‘小意私烘焙’一夜之间成了烘焙界的一姐,我们一直都过得非常幸福,直到三个月前的那一天……”
他停顿了半天,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茫然。
“7月5日我离开北京去外地参加一个研讨会,8号因为飞机晚点,到家已经很晚了……甜甜已经睡了,但小意还没睡。她坐在地上的靠垫上,就着咸菜吃馒头。我正要去给她炒点菜,她笑着说——‘我们离婚吧’。”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李断也回过神来。
“她说她已经找好了律师,就是通知我一下。说‘人活着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命运’,她是在做命运的选择。房子车子财产她都不要,只要甜甜。”
“从那天开始,顾小意还是忙着她的事业,除了离婚这两个字,她就没有说过别的,我再三追问理由,可她根本不理我,QQ电话微信,能拉黑的都把我拉黑了,干净彻底,在家里就当我是透明的,好像我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存在过。她的律师,也是永远只有那一句,房子车子财产都不要,只要甜甜。”
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蒋默然。
叶子给蒋默然递水,蒋默然没接,而是等叶子放在桌子上再拿起来。
李断默不作声的看着,问他,“7月8日之前,顾小意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
蒋默然喝了口水,放下水杯后,才回答,“7月2号那一天晚上,她在家打电话的时候,不慎踩到电线摔倒在地,脑袋磕在橱柜上,当场昏了过去……我马上就打了120,把她送到医院检查。但做了各种检查后,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接下来的两天她也没有什么异常,所以我就放心出差了。可没想到,回来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已经没法用理性去分析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
分手事务所。
贺周一送走了客户,靠在窗边望着外面车水马龙。
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到现在她还有些头痛。虽然醉了,但她并没有糊涂,玩游戏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她记得很清楚。按说她该懊恼的——竟然当着李断的面,承认自己还记得他们的感情。可奇异的,她现在居然很平静。
也许经过这么多年后,她真的成长了吧。
她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咖啡杯还是当年在甜品店里买的情侣杯,不知道为什么就用到了现在——并且她似乎也从来没想过要丢掉。
手机响起来时,贺周一才回过神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永远不会响”,她随手挂掉。
余光不知何时也送走了女客户,走过来倒水。
“怎么不接电话?”
贺周一瞟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余光负气,但奇怪的是他这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带了些求知欲,“贺总,我问个问题啊。我这个人话是不是真的有些多?”
贺周一瞪大了眼睛,“你这是终于准备反省了吗?”
余光有些不服气,“我有什么需要反省的?我所做的一切事,都在理性和道德的度量范围内。该反省的是那些经常凭借感性和直觉,就做出些毫无计划性的不合理决定的人吧。”
贺周一笑着晃了晃杯子里的咖啡,“余老师,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咱们已经彼此有了一定了解了,能允许我对你下个诊断吗?”
“愿闻其详。”
“你这个人,智商非常高,这我不否认,知识面也比较广,会的很多;可整天理性来理性去的,你这情商是不是也忒低了点儿?
“很多人都这么说。情商低……我从来不否认啊。”他坦然承认,片刻后像是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在特定的情境下,这确实是个弱点。”
贺周一被他的坦率给打败了,她简直都不知该说什么,“是缺点不是弱点。好吧——你承认得这么痛快,我还真的没词儿了。”
她端起咖啡准备回座位上,余光却叫住了她,“等一下。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嗯,你说。”
“我很喜欢你妹妹,我想追求她。你帮我吧。”
贺周一张口结舌,“……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为什么不能直接?人在表达感情的时候,不就是该直抒胸臆,确保不会有任何误会吗?”
贺周一也只能坦率的表达赞叹了,“……你这个轴劲儿倒是和末末那个二劲儿非常般配。但是——”她真想不通,“你,还要我帮忙?”
余光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交过女朋友,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打交道会比较讨她喜欢。”
贺周一再度受到冲击,“……虽然我特烦你,但是说句公平话——你长得也不磕碜啊?真跟那帮小鲜肉比,也没差多少啊。而且你那么有女人缘,咱们这儿多少女客户都是冲着你来的,甭管你说什么都五迷三道的——怎么可能没交过女朋友?”
余光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我倒是暗恋过几次,也确实有很多人对我有好感,不过只要和我一约会,见两次面之后,好像人家就不愿意理我了。”
贺周一完全理解她们,“……啊,这个完全有可能。”
“所以,你愿意帮我吗?”
贺周一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确保余光能听清楚她的每一个字,“那当然是——绝无可能!”
“为什么?你对我有看法?”
“这还用问?”
终于轮到余光瞠目结舌了。
贺周一拍了拍他的肩,“每个人的幸福都在自己手里。她会不会喜欢你,那是她的事情。如果你真的个性有缺陷,就是我妹妹想和你好,我都会反对的。”
余光有些黯然,“我懂了。”
贺周一又笑,“不过,如果你有什么要咨询我的,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电话铃声响起来,贺周一看到屏幕上显示“永远不会响”,愣了愣,挂掉。
而后打开微信,给方淼发信息,“昨晚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一直都没出现?”
方淼迅速回了一连串道歉的表情,“悠扬的姐姐住院了,我们也是临时得到消息。真是对不住。今晚悠扬要去陪护,我一个人在家,你要不要来陪我过个夜?我怕结婚后就没机会了。”
贺周一笑了笑,回复,“来我这儿吧……就当提前给你庆祝单身夜吧。”
自从方淼搬出了她们合租的公寓,两个人就再也没一起过夜过。不过彼此的习惯都还记着。下午下班后,贺周一去买了一大袋子零食和啤酒,拎着往回走。
走过拐角,忽然看到李断站在前面路灯下,正在看手机。
贺周一低下头,正要快步走过去,身上手机偏偏响了起来。
李断诧异的抬起头,看到是贺周一,就笑着挥了挥手,“……好巧。”
“……真不巧。”
“昨天,真没想到能和你一起……”
“千万别多想,我只是为了姐妹情谊,不像让她凑的局不欢而散。”
贺周一要走,李断忙上前拦住她,“听说……阿姨去世了?”
贺周一停住了脚步,心中怒火一阵阵上涌。她看着李断。
“原来那次在学校,竟然是见阿姨的最后一面……事隔这么多年,我刚刚才知道。其实当时你提出说分手的时候,我也一直很诧异……只怪那些年我太年轻了。如果伤害了你,对不起。”
贺周一克制不住讽刺,“是啊,只怪太年轻——我们都应该感谢时间,对吗?”
李断有些不太懵。
“有了时间,我们就可以把以前的犯下的错归罪于年少无知,好像昨天的自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们还可以选择性地记忆,把所有不愉快的东西抛之脑后,好像和自己毫无关系。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替回忆里的那个自己说对不起呢?多可惜啊,同一段感情在不同人的心里,重量竟然会完全不一样。”
手机又响了起来,贺周一接起来——是方淼。
“嗯,快就到了……”她加快脚步,迅速把李断甩在身后。
李断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贺周一喝着啤酒,和方淼一起坐在她公寓的客厅垫子上。方淼是舞台剧演员,平时就忌口、忌酒。现在为了能在结婚当天把自己塞进那条美美的婚纱裙里,居然连蛋糕居然都戒了。
“你不喜欢喝酒,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跟个清教徒似的,还过什么单身夜啊!”贺周一忍不住吐槽她。
方淼笑着也不还嘴,扒拉着她的ipad看她大学时候的照片。
“我吃这几块儿下去,起码多跑三公里路。明天又要去医院陪护,哪有空锻炼?你替我多吃点吧。”
“单身狗就不是人啦……我也不像想胖啊。”
“你是女汉子,非一般的单身狗。”方淼又笑,“怎么,你也急嫁了?”
贺周一笑了笑,“不急也想嫁啊。现在还能自称女汉子,以后总不能自称‘女老汉’吧。”
方淼笑了一阵,“说真的,我身边儿还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不过,复合事务所那个李断……”
贺周一愣了愣,忙打断她,“我跟他绝对不可能的。”她看到方淼刚好翻到了被她PS过的照片,就伸手指了指那个猪头,“……这就是他。”
方淼愣了愣,“他是你的前男友?”
“嗯……”贺周一心中苦涩,目光在照片上流连片刻,“所以以后别提这一茬了。”
方淼看出她今晚情绪不对,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昨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贺周一笑了笑。
方淼踟躇了一会儿,“你要不要和我说说他……说出来,心里也许能舒服点。”
贺周一手指划过了照片,许久之后,终于开口,“我和他是大学同学——严格说,我是他的师姐。我们俩是迎新生晚会认识的。我是系里的宣传委员,他是他们那一级的文艺骨干。他们班上推选他做晚会的主持人,而我呢,是晚会的撰稿。那时候,他们大一新生军训还没结束,我见到李断的第一眼,又黑又瘦,特像东南亚哪个国家来的留学生。”
“我那时候爱吃零食,为了熬夜写主持稿,买了好多零食放的满桌子都是。他们军训的时候估计也是饿惨了,见着我那些零食他还以为是学校提供的呢,就跟秋风扫落叶似的,一通狂吃。我当时看着我那些零食被这家伙席卷,心里一直在滴血啊——哪山沟里窜出来这么个野小子?”
她笑了笑,“别的大学生谈恋爱,不是一起自习,就是网吧刷夜,要么就是看电影——我们呢,成功地就把团委的那个活动室变成了我们俩约会的老地方。那年我生日的时候,李断在女生楼前拉的横幅,被我们宿舍的女生评为我们学院史上最浪漫求爱标语。”
“——翻山越海只为你,我愿每天过周一。”贺周一至今还记得,那天他弹着吉他对她微笑的模样。
方淼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多好啊。我一直觉得大学能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才算没有枉费那最美好的四年啊。”
贺周一苦笑:“是吗?”
“真的,好多人说校园爱情成功率不高,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成功率?拥有过就是幸福。”
“前两天还愁云惨淡的呢,这会儿一说起别人的事儿就这么超脱。” 贺周一苦笑着,喝了口闷酒,“甜蜜和苦涩是成正比的。我倒宁愿,心里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方淼有些不解,“你说他是优等生,家里人不同意他大学谈恋爱,然后只要家里人来学校,你就得隐身地下——其实这个也算很正常的吧?难道你就为了这个记恨他?”
贺周一摇头,笑了笑,“你知道我妈和她丈夫的故事吗?”
“你妈丈夫……不就是你爸?”
“血缘上或许是,可是感情上,我绝不承认。他们是在我只有八个月的时候就离婚了的。我妈再没有结婚,而他和别人好了,很快就重新结了婚。”
方淼恍然大悟,“哦,周末就是他们的孩子?”
“我们姐妹俩从小关系很好,可我对周末的爸爸完全无语。贺这个姓不是我妈让我改的,是十六岁成年之后我自己改过来的。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那么不容易,我为什么还要姓那个从来没有照顾过我关心过我的名义上的父亲的姓?”
“所以……受了妈妈的影响,你对家庭,对爱情,特别没有安全感?”
“男人靠得住吗?我妈带着还没周岁的我上班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哪儿?我小学中学开家长会的时候,我的爸爸在哪儿?”
“可是你说过,你妈很喜欢他呀?”
贺周一顿了顿,不得不承认,“他属于特别有长辈缘的那种男孩儿。也乖巧,也大方,还爱说话,第一次去我们家,主动做了一桌子菜,阿姨长阿姨短的,我妈直接就被拿下了。后来每次我妈去学校看我,都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转眼到了我毕业的时候,为了等他,我又放弃了直接进报社的机会,在本校选择了读研。我妈查出癌症那年,我研一,他大四。”
方淼握紧了她的手。
“我觉得……人一辈子,怎么这么难?如果命运重来,也可能我不会选择读研了吧?太残酷了。我妈含辛茹苦供我读大学,还没到我可以自立拿工资孝敬她的那天,就……”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她身体越来越弱了,来学校看我的次数,反而越来越频繁。好几次我自习回来,发现她就一直在楼门口那么坐着,在等我。问她,又说没事,只是想看看我。”
方淼忙递纸巾给贺周一。
“可你知道吗,她当时瞒着病情一直都没告诉我,有一次我还很不懂事跟她发火,嫌她来的次数太多……我真是太不懂事了。”贺周一哭了出来。
方淼轻声安慰她,“别太责怪自己了,你是不知道呀。”
“妈妈告诉我病情那天,我完全傻眼了。从小到大,妈妈就是我唯一的天,可是,天,竟然就塌了。天,怎么会塌呢?我说,我不上学了,我去工作,我要挣钱给妈妈治病,妈妈说,已经确诊了的事情,不必争了。人,要认命啊。”
方淼眼圈也红了,轻轻拍贺周一的手背。
贺周一接着说,“她又问我,你和小李,是打算认真的好吗?我说,当然了,认真的。她说,那就认认真真的过,可别像我和周末的爸爸一样啊。她最后一个愿望,是想见一下未来的亲家。”
方淼瞪大了眼睛:“李断……拒绝了你妈妈的这个请求?”
贺周一摇摇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
那次,李断说,对不起这次不能陪你。她说这次如果你不来,就永远别来了。
可李断到底还是没有来。
“我妈妈的后事是我一个人料理的。我没告诉任何人。当妈妈静静躺在我手扎的鲜花里时,她爱过的男人,不在,我爱过的男人,也不在。什么爱不爱的,有意义吗?”
方淼问,“你研究生读了一年就直接退学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贺周一点头,“那是我帮妈妈办后事的时候做的决定,也可能是影响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既然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需要找到重新面对它的方法。”
方淼感叹,“你真坚强。要我,我不知道会怎么办?”
贺周一苦笑,“那是你没有流够眼泪。眼泪流够了,就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