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蒋甜甜呛得水不多，加上送诊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险。
但孩子痛苦的神色还是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愧疚不安。
包括李断——某种意义上，蒋甜甜会遭遇危险，也和他与贺周一之间互不相让的斗法有关。所以在医院里见到贺周一后，李断除了一句“你们有点儿太过了吧？”，也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
反倒是周末没忍住，指责贺周一，“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拿小孩儿开玩笑啊。”
贺周一愧疚得说不出话。
余光有些看不下去，辩解了句，“也不能这么说吧，我们事先也不知道甜甜有过敏症啊。”
周末没忍住，“你说什么？”
贺周一赶紧拉住余光，示意他别争了。
蒋默然和顾小意一起跟着医生、护士去给甜甜做进一步诊断。
李断离开医院后，性情就有些沮丧。
他本来想一个人走走，思考下一些事，但周末强硬的缠了过来。
李断没有拒绝——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感谢周末愿意陪在她身边。
“看到甜甜的遭遇，忍不住就想，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这样做？”李断叹了口气。
“连顾小意都不知道甜甜有过敏症，怎么能怪你呢。再说了，真要追究责任，我觉得也是我姐他们的问题更大一点。”
“顾小意那边的分手计划一直在行动，我们想改造蒋默然，可能真的像种苹果树一样需要十年八年。但是急于求成的话，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大大的警告。我打心眼里希望能帮到他们，但或许是盲目乐观了。”
周末看着他，“恩公，你怎么了？这太不像你说的话了。”她笑着，“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自己为什么要做复合大师吗？”
李断心里边一动。
“如果我们的行动一遇到挫折、失败，我们就放弃了，那么那些来找我们求助的人，他们的人生就跌进了痛苦的漩涡。再说了，我们的努力不是没有成果呀，最起码能看出来，蒋默然是爱孩子的，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我们复合并不是一点希望没有的。”
李断笑着舒了口气，“是啊，放弃永远是最简单的选项，更难的是坚持下去。周末，真没想到碰到问题的时候，反而是你在鼓励我。”
周末笑着，“我碰到问题的时候，也都是你在帮着我啊，不光是庞伟那次，粉丝会内讧那次……还是在郊外别墅那次。”她眼睛里有潋滟的流光，“我喜欢你，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在你难过、疑惑的时候，也能支持你、帮助你。”
李断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明亮温暖，真是漂亮极了。
他忽然间感到胸口猛的一跳，忙移开了目光。
贺周一呆呆的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想起刚才的事，感到自责又恍惚。
她捏着手机，犹豫了很久，再次点开梅远贵的聊天框。
“师父，你心中的完美爱情是什么样的？”
不一会儿，她就收到梅远贵的回复。
“接受彼此的不完美，就是最完美的爱情。”
贺周一看着手机，怔怔的出神。
这时一罐咖啡递了过来，贺周一抬头看到是余光，接过咖啡，“已经过下班时间了，你就算跟着我也没加班费。”
“别把我说得那么冷血。”余光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今天的事只是意外，我知道你这个人责任感强，但这件事确实不完全是我们的责任——提前声明，我也很难过，这么说可不是因为‘人冷感症’，只是理性分析。”
贺周一笑了笑，余光不满，“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你这次理性分析，除了让我觉得好受点，也没旁的用处了。”
“你要是一蹶不振了，我这边很麻烦。难得最近开始发现你的优点，觉得能从这份工作里学到些东西了。我还想转正呢。”
“是还想等我帮你出主意追周末吧？”
余光反倒愣了愣——他竟忘了这件事，或者该说，他好像也没那么迫切想追他的“女神”了。
贺周一把咖啡喝掉，罐子扔进垃圾桶里，站起身，“谢谢，我觉得好多了。不过周末那边我可能没法给你什么意见了——她应该已经找到她的‘Mr。Right’了吧。”她对着余光挥了挥手，“明天见。”
顾小意和蒋默然安静的坐在饭桌前，看着蒋甜甜吃饭——后续检查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在医院里观察了一晚上之后，蒋甜甜就顺利出院回家了。
顾小意被愧疚感缠绕着，没心情针对蒋默然。但离婚的决心没有变，只是想到离婚可能会对女儿造成的伤害，心里就加倍愧疚、难过。
犹豫、思考了很久，她终于说出来，“甜甜乖，妈妈问你一个问题。”
蒋甜甜抬头看顾小意。
“如果妈妈和爸爸只能选一个，比如说爸爸妈妈要分开了——我是说如果啊不是真的啊……你想跟着妈妈还是爸爸？”
蒋默然也神色一动，看着蒋甜甜等答案。。
甜甜沉默一会儿。”
“我不要跟着妈妈。”
顾小意感到难以置信，蒋默然却长出一口气：“甜甜，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你别插嘴，让孩子自己说。”
蒋甜甜看着顾小意，一字一顿的说，“不，要，妈，妈。”
“甜甜，妈妈相信你说的不是你最真实的想法，对吗？你可是妈心里的肉啊，妈多疼你？重新说一遍好吗，你爱妈妈，对吗？”
蒋甜甜眼睛里聚集起泪水，却倔强的说，“我讨厌你，我恨你！”
顾小意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懵了。
蒋默然也愣了愣，微笑着试图教导女儿，“甜甜，你应该克服自己的情绪。听爸爸说啊……”
蒋甜甜猛的打断他，“我也不要爸爸，我谁都不要！”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关上门。
顾小意和蒋默然忙起身追过去，却发现门已经反锁了。
顾小意着急的拍着门，“甜甜，你开开门。”
门关的死死的。
顾小意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都怪我。我不配当一个妈妈。”
蒋默然略一犹豫，规劝道，“你也不要太自责。虽然你这次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但是考虑到甜甜现在还在心理应激期……”
顾小意痛苦的打断他，“求你，你别说了！我头疼。”
蒋默然张了张嘴，有些茫然无措，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二
复合事务所。
周末挂掉电话。回头告诉众人，“蒋默然来电话说，早上顾小意问甜甜喜欢爸爸还是妈妈，甜甜说，谁也不喜欢——不过，听蒋默然说，孩子先说的是恨妈妈！”
所有人都忍不住同情起蒋甜甜，“这孩子也真可怜，妈妈对她那么忽略，连她过敏的东西都记不住，爸爸又是个可怕的木头人。”
李断问，“蒋默然现在在哪儿？”
“他说顾小意不让他带甜甜去上学，所以他自己上班去了”
不干胶感叹，“这种情况下还能正常上班，也就蒋默然这个怪物了吧？”
周末犹豫了一会儿，替蒋默然辩解，“但是他的语气很低落，还叹了气——我觉得我们的之前的计划是有成效的，他的情绪感知能力应该提升了不少。”
多想无益，包教授很快换了话题，“仔细分析一下哈：顾小意因为害得甜甜过敏而自责，甜甜显然也非常反感妈妈——如此说来，我们胜算很大呀？”
周末和不干胶也都赞同。
“是啊是啊。不管我们对蒋默然的看法是什么样的，但是局势在向我们这边转啊。”
“看来必须马上乘胜追击了。”
叶子问，“老大，有什么方案嘛？”
李断却摇了摇头，“不对。我和你们的判断，恰恰相反。”
所有人都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是啊，甜甜不是说恨妈妈么？”
“我们可能忽视了孩子的心理。”李断说，“在孩子心里，生病也许并不只意味着痛苦，还意味着大人的关心。顾小意不记得甜甜过敏，但你们觉得，甜甜自己也不记得吗？”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你是说她知道自己过敏，但还是跟着顾小意去了？”
“会不会是被硬带去的？”
李断摇头，“贺周一她们的目标是让甜甜充分信赖妈妈，离婚时愿意跟着妈妈。完全违逆甜甜的心愿，她们不会笨到这么做。”
周末惊讶，“你的意思是，甜甜是故意让自己过敏，好让妈妈关心？”
包教授也不解，“不会吧？她这么小年纪，心思有这么绕？”
李断苦笑了一声，“你们两个不理解也正常。我爸妈从我小时候就天天吵架，虽然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吵，但我心里都知道。可是只要我一生病，他们两个人都会围在我面前，忙前忙后，一家人都挤在一起，所以我总是特别盼着生病。我想，甜甜也是一样的吧。”
顾小意家。
顾小意靠在沙发上，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贺周一坐在她的对面——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听顾小意难过的回忆着母女两个以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听她茫然绝望的念叨着，“她怎么就不要我了呢？”，感到无比伤感。
她是跟着妈妈长大的，顾小意对蒋甜甜、蒋甜甜对顾小意的意义，她都能感同身受。
“顾小姐，您认为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那些关系，是什么样的？”她递纸巾给顾小意，轻轻拉着她另一只手，“就我所经历过的人生，那些像翻糖蛋糕一样花团锦簇、甜到发腻的关系，有时反而没那么要紧。反倒是那些最没有装饰的，看起来最剑拔弩张、千疮百孔的关系，才最重要，最难以割舍。我想甜甜对你，也是一样的吧？”
“以前或许是这样，可这次我居然忘了她次氯酸过敏……连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昨天晚上，我都不敢去甜甜屋子里……甜甜说……恨我。我女儿……恨我！”
贺周一看着她，“正因为如此，我才有百分百的把握证明，她第一个说恨你，恰恰因为她最在乎的是你！”
贺周一说，“我之前让甜甜参与你的直播，是为了增加你们接触和亲密，但是我忽略了一点——对于甜甜来说，你的直播，你的工作，都是夺走她妈妈的敌人。她在直播的时候大哭，固然是以前无数次的经验提醒她，你给她做完蛋糕，就会出去工作，但也是因为，就连那个蛋糕，在她看来，也不是为她而做的，而是为直播而做的。”
“我们带她去游泳，她虽然很害怕过敏，可是她以为，过敏了你就会焦急，爸爸妈妈就会都围在她身边。没想到你因为内疚，连她的房门都没进，早上，你又问她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她说她恨你，其实是不愿意离开你。”
“她最想要的，其实是你的在乎和你的陪伴。有人跟我说过，爱一个人，就是舍得为她花钱，花时间，你当然舍得为甜甜花钱，可是你的时间，却是甜甜难以得到的。”
他们正说着，顾小意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有人找她商议工作的事。
顾小意看着电话，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挂断了。
“原来甜甜的感受是这样的……”她放下手机，长舒了口气，“我留给甜甜的时间确实太少了。我会调整一下工作。谢谢你，贺老师，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复合事务所。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既然这样，甜甜最希望的应该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那这和我们的目标，也是一致的。”
“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依然是蒋默然——只要蒋默然能彻底打开心扉，和顾小意重新相爱，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家庭啊！”
“之前的计划虽然有成效，可是接下来，我们又该用什么办法呢？”
李断说：“这些天我读了很多和冷感症有关的书。总结一下我们之前的vr实验，可以发现一个问题——蒋默然只是没有能力或者意愿去建立任何人的亲密关系，在情感表达上有些障碍，但本身是能感受到感情的，也有很正常的道德感和羞耻感。也就是说，他的人冷感症并非是先天因素，应该是童年经历造成的。所以要治疗他，自然也要从亲密关系着手。vr的浸入式疗法很适合他，不过，我们需要为他定制特别的内容。”
周末立刻领会，“蒋甜甜！”
包教授有些为难，“咱们之前用的素材，都是市面上通行的一些成品，要做出你们说的以甜甜为内容的定制VR视频，不仅需要前期专门的摄影设备，还需要有后期的制作剪辑，这可不是我们工作室能完成的。”
李断笑道，“教授，以你的人脉之广，找个比较好的VR视频制作公司，不难吧？”
“别。这难度可不一般。成本、技术水平、制作周期，这些方面都能符合我们标准的太少了。关键的一切，还是费用啊。”
所有人都盯着包教授。”
包教授抗议，“现在怎么我一提钱，你们那眼神都跟刘罗锅看和珅似的？ 我现在说的费用，和平时说的可是两回事儿。vr的制作嘛，不全得靠资金？你真给钱，不是吹，詹姆斯卡麦隆我都能找到，大不了我让他把《阿凡达2》的制作先停了，先给咱做这个！”
李断想了想，“费用好说，我要的，是事儿成！”
“这可是你说的啊”
三
包教授看着余光——尽管他也不想相信，但他调查出来的结果千真万确就是如此。他眼前这个古板的小年轻儿，他们的竞争对手分手大师的成员余光，就是国内技术最成熟的vr研究公司——IFVR的前技术总监。真的假的啊！
“真的。”余光一板一眼，“我是在fivr做过一段，可是我和他们理念不同，早就离职了。Vr技术发展太快，我离职这么久，早就跟不上进度了。”
贺周一盯着余光，“技术总监？你这个阴险的家伙，背景太深了吧？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这你应该知道啊。我的简历里有这一条。”
“……你简历太长了，鬼才看的完。”
余光无语的看了贺周一一眼，继续回包教授的话，“你需要找人做定制的vr，直接去找他们公司就行，找我干什么？”
“废话，当然是钱不够。我们也不需要那么专业的内容，只要一些关于甜甜的定制内容，你对甜甜也很熟悉，所以找你是最好的选择。”
贺周一有些愣，“等等，李断想的也太美了吧？我是说过公平竞争，但是这也太不把我们当外人了吧，不仅想找我的人帮忙，帮的还是这种忙？这可能吗？”
余光点头，“而且从法律角度来说，下班后给竞争公司干活，也违反不正当竞争协议。”
“李断他不知道我来找你们……他只是着急治好蒋默然的人冷感症。”
贺周一沉默了一会儿，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蒋甜甜的身影。
“就算用vr治好了蒋默然，也只是催眠带来的暂时改变。如果他和顾小意不离婚，以后只会对顾小意和甜甜造成更大的伤害……”但是顾小意的离婚理由是蒋甜甜，而蒋甜甜的真正心愿显然是和父母在一起，贺周一忍不住就想，扼杀蒋默然的一切机会，这种做法到底对不对，“不过……如果你们非要试，那我就替余光答应了。”
余光不解的看着贺周一，许久，无奈的一耸肩，“好吧，既然贺总都这么说了。”
贺周一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不能告诉李断，是我们帮的忙。”
贺周一停下车，远远的就看到蒋默然牵着蒋甜甜的手从小区里走出来。
书包肩带从肩头滑下来，小姑娘抬了抬胳膊想弄回去。蒋默然注意到，便停下脚步，帮她把肩带提上去，又用手替她捋平褶皱。小姑娘看着他一会儿，忽然弯了眼睛露出了笑容。
——和初次见面时的冷漠呆板不同，虽然还不明显，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确实已重新有了属于孩子的天真活泼。
贺周一想，自己这次的选择应该是对的。
蒋默然领着女儿走远了，贺周一才和余光一起下了车，往顾小意家走去。
“小意私烘焙”暂时停止了直播，最近一段时间，顾小意放下了工作，专心陪伴女儿。贺周一他们都是直接到顾小意家里来见她的。
这一天顾小意的心情很好，把贺周一他们请进来之后，还端上了她亲手烘焙的糕点，“做给甜甜吃的，不留神就做多了，你们也尝尝。”
贺周一笑着，“看你心情这么好，和甜甜关系恢复啦？”
“是呀。”顾小意微笑着，“最近这孩子越来越依恋我了。而且我觉得她的自闭倾向也有好转，脸上也不再冷冰冰的。今天早上她刷牙的时候，我听见她还在哼歌呢。”
“所以，甜甜的问题基本算是解决了吗？”
顾小意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告诉她我和他爸爸一定要离婚，她又会有什么反应。”
“这也是我今天过来的目的，我想确认，你离婚的心意没有变化吗？”贺周一看着她，“你，一定要离婚吗？”
余光惊讶的看着贺周一，低声提醒她，“喂，我们还是分手大师吧？”
贺周一没理会他，“不管将来是单亲家庭，还是组合家庭，对甜甜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非常了解，父母离婚对孩子心理造成的冲击有多大。因为……我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她顿了顿，“我的爸爸，也离开了我和妈妈。”
顾小意迟疑着，心有疑虑。
“现在复合大师在给蒋默然做心理疗程，如果疗程成功，他也许会变成另一个蒋默然，一个有感情的蒋默然，你会接受吗？”贺周一问。
顾小意狠了狠心，“我说实话吗？”
“当然。”
“如果只考虑我自己，我是绝不会接受的。”
贺周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毕竟顾小意给她看过蒋默然的日记。看他们夫妻相处的清醒，也不像是能进行心灵沟通的样子。
“但是，如果为了孩子——”
贺周一忙打断她，“停！既然你自己心里无法接受，那你就千万别说‘为了孩子’……别给甜甜背上这样的重负。这对甜甜同样不公平。”
“可是难道甜甜不需要爸爸吗？”
贺周一有些无奈，“就算你们勉强维持，甜甜也能感觉到你们之间是没有爱的。这对你们三个人来说，都是煎熬。即便你们离婚了，蒋默然还是甜甜的父亲啊，甜甜并没有失去爸爸。”
“那你呢，你的童年快乐吗？你恨你的父母吗？”
贺周一笑了笑，“托尔斯泰说过，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们家的例子并不适用于你。我是从没得到过父爱。可是，你爱甜甜，蒋默然也爱甜甜，对吧？所以即便你们分开了，甜甜也会从你们那儿分别得到父母之爱。所以，如果你真的想离婚，那么就勇敢的离吧。我会继续帮助你的。”
顾小意重重点头：“嗯！”
贺周一站起身，“好了，不打扰了。那我们回去以后，就正式开始分手行动了。”她看余光愣了的看着她，笑着戳了戳他的胳膊，“余老师，走人啦！”
顾小意忽然想起些什么，“等一等！”
她起身去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贺周一，“我想来想去，这个，给你吧。”
那是一张边缘曲折的纸，明显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
“这是？”
“我从蒋默然的日记上撕下来的。”
贺周一展开纸开始读，余光也凑过来看。
读完之后，两个人都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求证般望向顾小意。
顾小意无奈的移开了目光。
四
余光的VR视频很快就做好了。
包教授拿到的时候稍有些疑虑——据余光的说法，设备是找原公司的朋友借的，没有花钱，制作倒是应该收费，但既然贺周一不让，就免费提供给他们吧。包教授抠门归抠门，却知道这么个道理——免费的是最贵的，所以他有些担心里面有陷阱。
不过拿回去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内容，还真没发现有什么陷阱。
李断拿到视频后，也很快就认可了里面的内容，把视频交给了蒋默然。
蒋默然最近常常失眠，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找不太出原因——只知道这些天他总是会无意中想起些以前的事，特别是那些他一直尽力想要从他记忆中删除的事，然后就无法入睡了——明明自从和顾小意结婚，特别是有了女儿甜甜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想起这些事了。
入睡前他拿起李断交给他的vr视频，带上vr眼镜——据说这些视频能帮他放松精神。
Vr视野中，月光朦胧，海浪波动，松涛阵阵，四周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
蒋默然深呼吸，表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这时他看到了蒋甜甜。
甜甜站在黑板前，黑板上写满了数学公式，她脸上露出呆滞、冰冷的表情——这表情蒋默然常见，原本这段关于甜甜的视频就是他提供给复合工作室的，也是他录制的。
甜甜在数学上的进步，一直都让他很满意。
可这一次他居然先于数学，注意到了甜甜这样的表情——他的心猛的就收紧了。
Vr视野中，蒋默然走进了一个美好的儿童乐园的场景里面，音乐声混合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很多大人在陪着孩子游玩，大家都显得很快乐。蒋默然也不知不觉地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蒋甜甜站在儿童乐园的角落，看着玩闹的孩子们，一动不动，神情冰冷。
蒋默然心烦意乱地摘下了VR头盔，把它扔在了一边。
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走到蒋甜甜的卧室门口，手拉到门把手，又放下。
这时他看到了墙上他和甜甜的合影照片。
——和视频里一样，蒋甜甜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脸上没有笑容。
蒋默然若有所思，他又不自觉的拿出手机，摩挲了一下。
这天叶子，蒋默然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自己来到了自己家门口，发现屋里浓烟滚滚，有逃生的邻居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冲着他喊，“）你家着火了，甜甜还在房子里！”
蒋默然两眼发红，不顾一切地冲进了自己家，冲到了甜甜的房间门口。
甜甜在房间的黑板上写着数学公式，一脸漠然，对周围毫无感知。”
蒋默然焦急的大声喊着，“甜甜，甜甜……”
但蒋甜甜没有回头。
蒋默然准备冲进房间去救甜甜，就在这时，火势变大了，将甜甜吞没其中。
蒋默然绝望地朝火里扑过去！
他在梦中拼命的嘶喊，双手在半空中乱抓。满脸热泪的醒来，嘴里还念着，“甜甜……甜甜……”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对着蒋甜甜，她正呆滞、冰冷的看着黑板上的公式。
蒋默然惊恐的叫了出来。
这时有人用力的撕下了他的vr头盔——原来蒋默然带着头盔睡着了。
顾小意有些担心的看着蒋默然，“你怎么了？”
蒋默然扑到顾小意怀里，大哭起来。
顾小意僵硬了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复合事务所。
叶子和不干胶激动的把最近跟拍蒋默然得到的视频投放到屏幕上。
“我觉得我们的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前天蒋默然进了书店，居然放下数学书，跑到美术专柜给蒋甜甜买了美术书。而今天——你们猜我拍到了什么？”
视频中，蒋甜甜一手拉着顾小意，一手拉着蒋默然，走进幼儿园——顾小意和蒋默然一起来送蒋甜甜上学。
甜甜进了幼儿园，笑着挥手和爸爸妈妈再见。
幼儿园外只剩下顾小意和蒋默然两个人，他们对视良久之后，顾小意目光温柔的，伸手摸了摸蒋默然的头。而后两人转身一起走了。
周末和李断高兴的击掌，“大功告成！他们终于复合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时传真机有信号，周末忙去接传真，看了眼题头，她回头冲大伙儿喊，“是蒋默然的传真！”
几个人都迫不及待的围上去，“肯定是好消息！”“快大声念出来！”
周末点头，清了清嗓子——
“复合大师的各位大师，谢谢你们这段时间以来付出的努力。真的，无比感谢，必须承认，和你们在一起，我发现了自己身上很多不足，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们的计划到此为止吧。我决定放手了，我要和顾小意离婚。”
她愣住了。
大家都有些茫然，“什么？怎么回事？怎么还是离婚？”
李断说，“别打岔，继续念吧。”
周末继续读了下去：“不过，是好聚好散的那种，而且，我也愿意把甜甜交给她这个妈妈抚养。谢谢你们让我认识了自己，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生活不是计算，不是去选择数学上的最佳，而是去感受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喜悦和每一个差错，爱情有温度、有心跳、有呼吸。理论上说，顾小意貌似是我最理性的选择，直到现在我也毫不怀疑这一点，可是，我应该放手，让我们两个人、还有甜甜，都能自由的随着心愿而活、随着心愿犯错。”
周末停顿了片刻，这个蒋默然让她感到陌生，但又让她由衷的为他感到高兴。
“最后，第三次说谢谢你们，这有点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哈？但是，这是我现在最想说的，因为精神上我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轻松。哦对了，此次复合行动虽然失败了，但是我会承担所有发生的费用，也希望你们能和我一样，享受这次失败。”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虽然替蒋默然高兴，但毕竟他们的工作失败了，气氛多少还是有些沉默。
周末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叶子想了想，“会不会是我们最后的设计心理暗示作用太强了，给了蒋默然太大的刺激，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李断沉思着——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蒋默然的手机壳——那个UAG军工级防摔手机保护壳，他曾在另一个人的手机上见过。
他飞快的拿去外套，“我出去一趟。”
超市里，一个梳着马尾辫的理货员正在码货，她把一堆面膜码成了一个心的形状，然后心满意足的笑了，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壳就是那个UAG军工级防摔手机保护壳——很厚，显得很不适合她。
贺周一深吸了口气，飞快的走上前，“请问，你是隋静吗？”
隋静惊讶抬起头。
贺周一说：“我是顾小意的朋友……当然，也是蒋默然的。我们可以聊聊吗？”
隋静愣了一下，微笑着垂下头去，轻声说，“好啊。聊什么？”
“我想知道，你喜欢蒋默然吗？”
隋静沉默了一会儿，“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们早就不联系了。”
“有意义……”贺周一说，“他们离婚了，原因是你。”
隋静惊讶的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贺周一。
贺周一微笑着安抚她，“千万不用紧张，我没有任何恶意。是顾小意让我一定转告你，蒋默然是个很好的男人，虽然他们的婚姻失败了，但他一定会是一个很棒的丈夫。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单身，对吧？如果你们未来要走到一起，她会祝福你的。”
李断跑进超市里，四处张望着寻找隋静。看到贺周一在和隋静说话，他自嘲的笑了。
贺周一和隋静说完话，笑着道别。扭头看到李断来了，便向他走过来。
“看来，你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真的是我疏忽了。”
“这样的结果，难道不好吗？”贺周一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李断。
李断低头看了一眼，“这是蒋默然日记本上，被顾小意撕下来的那一张？”
贺周一点了点头。
五
其实，就算没看蒋默然的日记本，朝夕相处这么久，顾小意也已经明白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是怎么计算着过生活的了。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要离婚的，是蒋默然日记里记录的其他内容——他有喜欢的人，但那个人并不是顾小意，而是一个在超市里售货的姑娘，隋静。
“我爱她，不能自拔的深爱她。无数次，我问自己，如果她遇到危险，我会为她去死吗？我想，是会的。”
“但是，理性告诉我，隋静并不应该是我的结婚对象。像她这样普通的女孩，不仅对生活毫无计划，也没有任何特长。我再爱她又有何用？她无法成为我孩子的好榜样，也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隋静的基因实在太普通了，我不能选择她作为我孩子的妈妈。我要管理自己的情绪——”
“冷水可以让我头脑冷静，工作令我头脑充实。我想我已经忘记了她，接受了自己安排的命运……”
从日期上看，隋静比顾小意更早出现在蒋默然的生命里。
他爱她，她也爱他。但因为蒋默然扭曲的人生观，在理性上认定隋静不符合结婚的标准后，他主动和隋静分手，选择了更适合结婚的顾小意
很不可思议的，在看到这页日记的时候，顾小意反而释然了，放松了。
和蒋默然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被这样的烦恼困扰着——这个人不爱她；从来也没爱过她；她只是因为是他的理想妻子的模版而被他选上的；哪怕他们有了孩子他也只是对孩子有父亲的亲情——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女人的魅力才造成这些？
但看到日记后她才发现，原来他的心从来都不属于她，她反而彻底没有了受伤害感。
甚至会想，原来这个人也不是怪物，至少他还是可以真正去爱什么人的。
但是她也因此，不想再继续委曲求全的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离婚，对他们彼此而已，都是一种解脱。
六
“所以，是顾小意拜托你来找这个女孩？顾小意现在什么样呢？她和蒋默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断问。
贺周一微笑着，“顾小意告诉我，那天晚上，蒋默然在vr视频的刺激下，失声痛哭，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又抱头哭了一场。这种情感交流，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前所未有。然后，两个人坐了下来，开了一瓶红酒，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开诚布公聊了很多，很多……”
“一夜长聊，他们发现，也许他们不适合做夫妻，但是，一旦退回到朋友和亲人的关系，他们之间所有矛盾的根基都瞬间不复存在，两个人对彼此的包容反而增加了很多。而他们的女儿甜甜，也人生第一次同时感受到了爸爸和妈妈毫无杂质的爱。”
“现在，当顾小意和甜甜在一起的时候，相信一定会是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吧。”
超市的网络电视区，样品电视里正在播放着网络直播。
身着厨娘装的顾小意和蒋甜甜一起在做蛋糕，欢声笑语，兴高采烈。
顾小意：“小意私烘焙。”
蒋甜甜：“烘焙小意思。”
母女二人：“耶！”
李断长舒了口气，笑道，“说真的，这次是我输了。输的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真的？”
“嗯，知道他们一家三口分别都这么幸福，我真的觉得输得很值。”
“不会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吧？”
李断笑起来，“我们做复合，归根到底，不就是想修复那些受伤的感情吗？假如婚姻那个外壳已经死去，他们由爱人的关系退回了普通朋友，和孩子的情感却因此得到了最大的治愈，难道这不是另外一种复合？我之前的错误，就在于一直过分执着于‘坚持’二字——其实反过来想，对错误感情的及时纠正，才是对真正感情的坚持吧？
贺周一沉思了片刻，看向他，“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许也是这样的吧？”
李断沉默看着她。
贺周一笑了笑，“坦白说，我之前对你总是不能平心静气，就是因为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总好像有伤疤没愈合似的。但其实只要彻底抛开过去，把你当成普通朋友，反而能公正的看待你——觉得你这个人其实也不错。”
李断和贺周一对视，良久。同时微笑着伸出手，交握在一起。
“再见，李断。下次见面就是朋友了。”
“嗯。”
李断已经离开了超市。
贺周一静静的独自站了很久，才舒了口气，转身往酒水区走去。回过头就看到余光站在货架的尽头，双手抄在兜里，正在等她。
贺周一有些尴尬，恶狠狠的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当然是来买东西啊。”
“……来了多久？”
“你是想问我听到多少吧？放心，我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听到的也会忘掉。”
贺周一气结，想了一会儿又笑起来，“……算了，我和你计较什么。这次能成功打动蒋默然，还多亏你做的vr视频。”
余光看着她，只是笑。贺周一莫名其妙，“笑什么？”
“没什么。”余光说，“只是这个案子跟到现在，我真的越来越觉得，原来你也有很多令人敬佩的优点，值得我多多学习——我现在刚好有时间，需要人陪你喝闷酒的话，可以来找我。”
“谁需要……”
“不需要吗？可你不是刚失恋吗？而且你走的方向前面只有酒水区。”
“喂！”虽然嘴上嫌弃着，但贺周一还是笑着警告他，“我酒量很大，别说着陪我喝闷酒，结果你自己先醉了。话说回来，你也没恋爱成吧……”
“我跟你可不一样，女神在我心里就像太阳。阳光普照万物，能感受到就足够了，我可从来没把追求到她当正式目标……”
两人说笑着，一起走出超市。
户外阳光正好，不远处幼儿园刚刚放学。
顾小意等在门口，蒋甜甜从幼儿园里出来，看到她，挥着手欢笑着奔跑过来。
微风吹过，光影摇曳，母女二人笑容里沁了阳光一般，温暖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