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瑞年的接风洗尘宴结束后,他走进了舒建华的书房。《独自喝酒的女人》被装裱在一个有着精美繁复花纹的画框里,挂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方雪莹在世的时候,他们三个常常聚首书房,在画中女子的陪伴下喝酒聊天。蓝色画面透露出画中人强烈的孤独与忧伤,让旁观者忍不住对她由怜生爱,无法眼睁睁见她枯坐守候。是的,如果他们能够回到1901年的巴黎,他们肯定会拿起酒杯坐到“她”的身边,陪她一同等到地老天荒。
“开始吧。”唐瑞年说道,打开了随身的工具箱。
舒建华取下画框,抱着它平放到已经空出来的书桌上。他看着唐瑞年小心翼翼地起开四周的钉扣,慢条斯理地把拆下的画框部件按顺序叠放。做完这一切,唐瑞年方才回到桌前,拿起放大镜低头仔细检查画布。
蓝色时期的毕加索穷困潦倒,他使用的画布是质地粗糙的亚麻布。在放大镜的帮助下,唐瑞年仔细观察油彩没能覆盖的边缘部位,看到了粗疏的纹理。
他直起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观察所得。正准备继续检查画布下方的签名,书房的门被推开了,唐瑞年和舒建华惊讶地望向门口,抱着笔记本电脑的舒盈一脸错愕站在那里。
“呃,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书房。”舒盈想替他们关门,向里走了两步进到屋内去抓门把手,就在目光随意的一瞥间瞧见了桌上的画。她立刻回头,不出所料正是那幅《独自喝酒的女人》。
舒盈狐疑地打量唐瑞年和摊开得工具箱,转向父亲问道:“爸,怎么回事?”
舒建华表情尴尬,欲言又止的模样令舒盈的怀疑指数蹭蹭蹭上升。她索性走到书桌前,直接发问:“这是在做什么?”
“给这幅画做鉴定。”唐瑞年淡淡回道,其余的解释不该由他来。
舒盈马上领会了唐瑞年的潜台词,她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老爸,你要卖掉这幅画?”
既然被舒盈“逮”个正着,舒建华也不打算瞒着她了。原本他准备等到这幅画真正出手之后再告诉她,想不到虚掩的房门破坏了他的计划,逼着他面对现实。
“小盈,我们到外面说,不要打扰唐叔叔工作。”他朝唐瑞年点了点头,意思是“全权交给你处理”,然后带着舒盈走了出去。
唐瑞年不知好友会如何说明目前的境况,但他算是看着舒盈长大的,知道她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苦,恐怕一下子难以接受现实。他长长叹了口气,命令自己重新投入到工作中:这幅画意义重大,说是舒建华的救命稻草也不为过,他绝不能出差错!
他检查了签名。第一次到巴黎后毕加索用后来享誉全世界的“Picasso”取代了最早的“Pablo Ruiz y Picasso”,这幅画上的签名证明它问世的时间在1901年之后。唐瑞年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签名的笔触,没错,与真迹完全一样。
有了这几样最基本的证明,至少可以先和一些买家进行接触。唐瑞年的心情放松下来,握着放大镜从签名位置开始做横向扫描式检查,寻找能够进一步佐证岁月流逝的蝇屎斑和裂纹。然而,当放大镜扫过女人帽子下方的眼睛部位,他的手突然定住了。
他迅速拉上窗帘让室内暗下来,接着又从工具箱里取出防护目镜戴上,同时打开手持UV灯。不祥的预感充斥在这名世界顶尖鉴定师的心头,这幅画绝对有问题!
舒建华把舒盈带到楼下的会客室,关起门确定外面的声音无法传入后,才将公司的糟糕处境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舒盈顿时了然为何父亲一个月花白了那么多头发,心里酸涩,眼眶含泪。一想到过去一个月舒建华为了公司四处奔波,而她却继续花天酒地一掷千金,舒盈就后悔得想拿网球拍猛抽自己一顿。
“爸,真的对不起,我帮不上忙还尽给你添麻烦。”她跪坐在地上,哭着道歉。
舒建华更不好受,身为一个父亲,保护孩子不受外界风风雨雨干扰是他的责任,所以他才不想告诉舒盈。眼见女儿自责愧悔,他心里的苦涩也翻倍了。
“是爸爸没本事,让你担心了。”千错万错,他不该轻信投资顾问的建议购买大量金融衍生品,以至于现在搞得焦头烂额。与其如此还不如投资艺术品,好歹能保值。
舒盈一边擦眼泪一边盘算卖掉新入手的奢侈品手袋能换回多少真金白银,就算杯水车薪,她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此时的舒盈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有了充分的认识,当初刷卡消费时的潇洒劲头全化作深深的悔意,她发誓从今往后要改掉大手大脚的坏习惯,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咚咚咚”,有人叩响了房门。舒盈一骨碌爬起来,“爸,你坐着,我去开门。”她站起来才察觉脚发麻了,只好单腿跳到门口,拧开门把手。
门外站着面色阴沉的唐瑞年,他的脸色吓了舒盈一大跳,嗫嚅道:“唐叔叔,出什么事了?”
唐瑞年快步走进房间,示意舒盈在他身后关上门。他走到舒建华面前,表情凝重得摇了摇头,“霍华德,恕小弟帮不了你,书房里的画是赝品。”
此言一出,父女俩的表情可用“震惊”来形容。舒盈忍着脚部的酸麻冲回沙发前,抓着他的手,着急地确认:“唐叔叔,你没搞错吧?”
舒盈的问话俨然有些“大不敬”的意味,若换作其他藏家,唐瑞年保准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但是面对酷似方雪莹的这张脸,他无论如何都生不了气。他看了一眼舒建华,后者虽然没有直接问出口,脸上的神情却出卖了主人——舒建华的想法和舒盈一样。
唐瑞年难免失望,不过很快说服了自己:若易地而处,他肯定也会质疑鉴定师的判断,这是人之常情。
“跟我来,我证明给你们看。”说完,他一马当先走出会客室。
三人重新回到书房,唐瑞年吩咐两人戴上防护目镜,打开UV灯。“假设这幅画是真迹,它完成的时间应该在1901年至1904年毕加索与费尔南德·奥利维尔同居开启粉色时期之前,距今起码100年以上。当时所用的上光油经过长时间的氧化反应,在紫外灯光下应该有绿色的荧光,很可惜这幅画没有。”
手持式UV灯扫过整幅油画,果然没有唐瑞年所说得“绿色荧光”。舒盈只觉得心不断往下沉,头晕眼花的感觉让她想吐。她下意识抓住舒建华的胳膊,能感觉到父亲也在发抖。
“有没有这种可能,这幅画当初就没有使用上光油?”舒盈开口问道,颇有些负隅顽抗的架势。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为低沉,有一种分外撩人的磁性质感。若非时机场合辈分均不对,唐瑞年会认为她是故意的。
“不错,如果颜料本身含油较多的话,的确可以不用上光油保护。可是油膜和空气直接接触会导致颜料发黄,这幅画并没有。”他耐着性子解释,拿起桌上的一小团脱脂棉球,说道:“为了确定是否使用过上光油,我用溶剂擦过一小块,这是结果。”棉球底部的污迹证实了他的说法,这幅画用过上光油。
舒建华木然呆立,这幅油画是他祖父在法国留学时期购入,后来随父亲辗转流离去了香港。他印象中并没有把它送出去或请专人到家进行过保养及修复操作,最乐观的估计则是四、五十年前进行过修复,将原先画上的上光油清洗之后重新涂了一遍。他怀抱一线希望,问唐瑞年:“艾瑞克,四五十年左右的上光油,会有绿色荧光么?”
这么下去没完没了,唐瑞年叹了口气,准备拿出决定性的证据让他们彻底死心。“其实最开始引起我注意的是眼睛。”他拉开窗帘放进一室光明,再回到书桌前,将放大镜递给一脸愁容的舒建华。“女人的眼睛是一个小写的字母e,不容易发现,我也差点错过。”
根据唐瑞年的提示,他们看到了那个如同漩涡一般的“e”。两人的心理防线至此全然崩塌,舒建华踉踉跄跄倒在皮椅中,颓丧地抱住头,久久不能言语。
舒盈勉强支撑着自己,她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唐叔叔,我想不通它怎么会是赝品,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当它是真迹。”
岂止她不敢相信,唐瑞年同样一付不可思议的表情。“雪莹在世的时候,我们检查过这幅画底下会不会还有另一幅画,我能肯定那时候它没有问题。”唐瑞年提起得往事舒建华也有份参与,当日新闻报道国外通过X照射发现毕加索蓝色时期某幅油画的下方还有一幅画作,他认为自己家里的画说不定也有“画中画”,便邀请唐瑞年进行检查。
“也就是说,它被调包的时间理论上是从妈妈过世到现在……”舒盈的声音忽然消失在空气中,她莫名联想到了程季康。他出现的时间符合设定,他不仅会画画还特别擅长模仿,他知道她家有一幅毕加索蓝色时期的油画,最最关键的是——他看过它!
舒盈打了个冷颤,为自己可怕的联想。不不不,不可能是他!
关联到程季康身上的人不止她一个,舒建华和唐瑞年几乎同时想到了他。“盈盈,那次聚会,画画的小子来了么?”舒建华气急败坏得质问。
“那个叫程季康的男生,他知道家里有这幅画么?”唐瑞年的语气温和多了,可提出得问题同样尖锐。
舒盈有些招架不住,不得不找了张椅子坐下。脑袋里像走马灯似的掠过当天聚会的画面,她不记得打开过二楼书房的门。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那天房门其实并没有上锁?倘若事实如此,那么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书房,人人皆有调包这幅画的嫌疑。
她抱住脑袋,双手用力堵住耳朵,藉此欲将嘈杂喧嚣的质疑声隔绝于外。很快,她垂头丧气地放下手,因为怀疑的声音不但来自于外部,同样产生于她心底。
舒盈哭笑不得,自己即使把网球社团的成员统统拉下水也不见得就能证明程季康的清白,全社团会画画的的人,只此一位!
那一日,所有人欢聚一堂,并无半分异样。舒盈抬起头,她望着舒建华,斩钉截铁的语气:“爸爸,不是季康,也不是我的朋友们,肯定不是他们。”
“你昏头了!”舒建华的怒气更盛,大声责骂:“不是外人动了手脚,难道是家里人不成?”
“当然不是,我相信家里人。”舒盈吓得脸发白,赶紧澄清。“只是我也相信我的朋友们不会做出这种事。”
舒家上上下下包括秘书、管家、大厨和清洁工人在内,无一不是跟了舒建华十几年。借她天大的胆子,舒盈也不敢随便怀疑父亲的“身边人”。
眼看父女俩各持己见,唐瑞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们不能忽视最重要的一环,赝品的制作者模仿能力非常强,不管是外面的人作案还是家里人,伪造这幅画的人是关键。”
说来说去,你们明明都认定是程季康干得!舒盈敢怒不敢言,憋着一股怨气不能发作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索性豁出去带着几分挑衅的口吻回嘴:“那就报警吧,让警察查个水落石出。”
“嗯,这是最好的办法。”唐瑞年深表赞同,“调包它的人不外乎两个目的,出手换钱,或自己收藏,应该很容易破案。”
舒建华当然明白报警方是唯一的解决途径,奈何眼下关于他资金短缺的传言四起,他不能给别人窥探的机会。“不行,艾瑞克,这个办法行不通。”他断然拒绝,“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爸……”舒盈难以置信刚才还怒火中烧的舒建华竟然放弃追查,正想继续游说,被唐瑞年用眼神阻止了。她乖乖闭上嘴等待舒建华走出书房,表情困惑的脸转向了留在房间里的男人。
他理解老朋友的顾虑,这差不多是全世界有钱人的通病——富人最怕别人知道自己不再富有。特别在生意场上,舒家的“蓝色毕加索”真迹俨然像是一纸保证书,有它做担保,别人才敢放心借贷给舒建华。要是油画被调包的事传出风声,之前借钱给他救急的人非得上门催债了。
舒建华“不能说”的理由令人伤感,面前这个女孩子才二十岁,她太年轻稚嫩,缺乏足够的阅历理解成年世界的苦衷。左思右想,唐瑞年决定不说出真相。
“这幅画被调包是铁板钉钉了,无论外人或家里人,一旦报警被抓获,以盗窃罪判刑入狱跑不了。你爸爸不想毁人前程,所以选择自己扛下来。”
舒盈深信不疑,她想不到父亲居然能做到这一地步,那可是用来为公司“续命”的!“唐叔叔,假设调包的人把真迹出手了,他能拿到多少钱?”她对行情一无所知,想来直接问专家更靠谱。
“无法说明来源的画作,正规拍卖行会拒绝接收,我认为采取私下交易的可能性更大。一旦进行私下交易,具体的数字难以预测,估计至少在百万美元。”他回答得极其谨慎。
舒盈捏紧拳头,长而尖的指甲又开始折磨手掌心。“假如有人突然一夜暴富,那他就有可能是嫌疑人,我能够这样理解吗?”
也许是中彩票呢?唐瑞年想提醒她排除其他可能,转念之间明白她的假设只为求一个安慰。于是他点了点头,认可她的论据。
从今往后,我会紧紧盯住每个人!舒盈以父亲的名义发誓:一定要找回丢失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