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康帮舒盈再度穿上那条黑裙子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将近晚上八点。他替她拉上后背的拉链,顺手撩起她的头发在后颈留下一吻。
“程季康,我快饿死了!”舒盈害羞地躲开,以为他又想“再来一回”,遂语气不善提出抗议。她由衷觉得这几天的情形完全可以用“纵欲过度”来定义,他们的确需要收敛一下了。
他的轻笑暧昧又邪恶,不过话说得倒是很正经。“放心,我现在唯一想吃得是牛排。”
“别忘了还有你的工作。”她补充道。
季康目光深沉,他犹豫不决这项工作是否应该当着舒盈的面进行。几秒钟后,他露齿一笑,重复了她的话:“对,还有工作。”
晚餐持续了两个小时,他们和在座的其他情侣一样谈天说地,隔着桌子握住彼此的手,用满含深情的眼神互相注视。他抚摸着她的手,让自己与她十指相扣。
舒盈被甜蜜包围了,那些躲在黑夜和梦里才能存活的疯狂念头正在一一成为现实。她幻想过和他手牵手漫无目的闲逛一整天;她幻想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与他热吻;她幻想过他深深埋入自己体内,让炙热贯穿灵魂……她唯一不曾梦见得是他说“我爱你”的时刻,而他确实没有说过这三个字。
她告诉自己不能强求,并自我催眠或许对程季康而言“我喜欢你”等同于“我爱你”的意思。但是潜意识清晰地界定了喜欢和爱的区别,她渴望能够听到那三个字。
一丝忧伤爬上心头,舒盈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她原本正聚精会神听他在巴塞罗那的冒险经历,刹那走神。
程季康敏锐地捕捉到对面女人的情绪起伏。他停下了话头,迅速反思自己的故事里哪一部分引起了她的反感。紧接着他挫败地承认过去做得每一件事都能让她怒火中烧,倘若她对被愚弄的同行感同身受的话。
这份认知同时带来了自卑,季康非常清醒自己一辈子绕不开被黑暗笼罩的十年岁月。他以为舒盈能接受,显然她并不能。
他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阴郁使得漆黑的双眸更加深不可测。某种名为“背叛”的情绪在内心疯狂滋长,他深刻体会到舒盈隐藏起来的痛苦——他背叛过他们的友情和她的信任,就在他同意谢希文调包计划的那一刻。
“怎么了?”季康出声问道,想要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刚才竟然认为舒盈假装仍旧爱着自己,只为了在他燃起重回正轨的希望后将他一脚踹下万丈深渊。程季康阴沉着脸,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舒盈没办法向他解释愣神的原因,她做了那么多丢脸的事情都没能让季康说出“我爱你”,此时更不可能流露一星半点祈求的意思。她默默吞下心酸,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提醒道:“时间不早了,你回去还要工作,我们买单吧。”
程季康听从了舒盈的建议,他打了个响指招来侍者刷卡结账。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起身走到她的背后,准备在她起身时帮忙拉开椅子。
“你的酒没喝完。”舒盈指着他的红酒杯小声咕哝。她最后端起杯子以为季康会与自己碰杯后一同饮尽,他却压根没理会她举起的手。她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了,从她恍神的时刻开始。
“我不想喝。”他意兴阑珊,干脆地回答她。
舒盈莫名所以,不解程季康的别扭源自何处。可是接下来他的举动又打消了疑惑,他简直就是一个百分百体贴的完美男友。季康从侍者手中接过她的大衣帮她展开,让她只需伸出双臂套进去即可;他还帮她围好了围巾,不是那种胡乱绕脖子两圈的系法,他知道如何做出一个“环”,然后再将围巾的另一头套进去抽紧。舒盈心情复杂地望着替自己系围巾的男人,她嫉妒过去岁月里那些能让他温柔相待的女孩们——她们之中是否有人幸运地听他说过“爱”这个字?
巴黎的夜晚灯火通明,他们步出巷子时正好十点,望见塞纳河远处被景观灯照得通体明亮的埃菲尔铁塔在深色天幕下闪烁起来。
“不要走,陪我看看。”舒盈拉住季康的胳膊,阻止他离去。
程季康陪舒盈站在桥上。因为距离的缘故,高大的埃菲尔铁塔显得有些娇小,不过他们还是能看清它的模样。闪灯从上至下,将白天冷冰冰的钢铁巨兽打造成全巴黎最璀璨的宝石。
“我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有过一个心愿,总有一天要和男朋友站在埃菲尔铁塔上接吻。”舒盈的嘴角漾开如蜜的微笑,语气带着一份憧憬。
“你的心愿还真是烂俗。”他摇了摇头,不屑地评价道:“好像全世界的情侣脑回路都差不多,要么铁塔上要么铁塔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接吻以及求婚非要挑选地标建筑,有意义么?”
舒盈吃惊地瞥了季康一眼,“怎么回事?买单前你就有点反常,是我多心了吗?”她确信自己的直觉没出偏差,是他的问题。
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快速“溜”了一圈,然后转向远方闪闪发光的铁塔。“对不起,舒盈,我不该贬低你的心愿,尽管我本人对此没有半分兴趣。”
舒盈原来打算再向季康表白一次看看能否让他说出她想听得三个字,然而气氛变得如此尴尬,她清楚今晚行不通。心情低落到谷底,她垂头丧气地说道:“走吧,我不想看了。”转过身,她准备离开了。
这次,换成他抓住了她的肩膀。程季康低头凝视她的眼睛,恐惧堆积在眼底,在他看来似乎她这一转身就预示着会永远走出他的世界,他受不了再也见不到她的结果。他的表情混合了焦灼、热情和阴郁,仿佛被逼到无路可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毅然开口:“我爱你,舒盈。”此时此地,他只求用最俗气的三个字挽留她的心。
一瞬间,舒盈以为自己幻听了,因为太渴望以至于把夜晚的风声听成了告白。她愣愣地看着他,睫毛扑闪宛如蝴蝶拍打着翅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程季康误解了舒盈的沉默,他咬咬牙,无奈地抬手指向仍在闪烁的埃菲尔铁塔。“好吧,我投降了。埃菲尔就在那里,你愿意接受我的告白么?”烂俗他也认了,只要她喜欢就好。
他忐忑不安,唯恐舒盈已从迷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不值得再次托付信任。季康不止一次通过人脉关系打听那幅《独自喝酒的女人》,始终抱有“找回她才能毫无愧疚面对舒盈”的念头。但自从谢希文出手之后就没有人听说过画的消息了,他觉得这正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判决他一生都不能和舒盈在一起。
亲耳听到舒盈说“我爱你”的时候,程季康感觉整个巴黎仿佛堕入静止的时空,时光就此凝结。那是远比她假冒未婚妻身份更令他震撼的一刻,有那么十几秒钟的时间他感谢所有能叫得出名号的神明让她失去了理智,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舒盈爱得只是十年前大学校园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生,而不是沉沦在黑暗里的邪恶骑士。
即使这几天因为迫切想找回浪费得十年光阴他们不知餍足得需索彼此,他都不曾说过“我爱你”这句话。现在,程季康撤下了最后一道心防。
舒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投入他的怀抱,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甜蜜地叹息道:“我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
他的缪斯,真正重回身边。
季康温柔地亲吻舒盈,在埃菲尔铁塔的见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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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结束于程季康的工作室,他们一路亲吻着回到公寓,却在卧室前停下步子。
舒盈率先恢复理智,她将他的胸膛推离自己,遗憾地耸了耸肩。“真可惜,你今晚要工作。”她歪着头俏皮地笑笑,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我可以推到明天。”他声音沙哑,嫌眼神勾引她还不够,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舔嘴唇的动作情色感满分,她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失神地盯着他的唇。
季康的手伸到她背后,握住门把手向右拧开。“让我进去,嗯?”一语双关,他知道她听得懂。
舒盈脸上泛起了红晕,体内像有一把火烈烈燃烧,烧得血液沸腾。她的手停在半空,委决不下是把他推得更远一点,还是将他拉到胸前。就在舒盈即将屈从欲望的紧要关头,她瞥见了这个男人洋洋得意的表情,她的手立时改变方向,用力推开了他。“程季康,去工作!”
眼看诱惑她的计划失败,季康举双手表示偃旗息鼓。“好好好,我去工作。你先睡吧,搞不好今晚要通宵。”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晚安。”
程季康走向工作室,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脸色是阴沉的。他推开门走进房间,关门之后靠着门板思考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朝工作台旁边的壁橱走去。
季康拉开移门,壁橱内部空间按照年代被分为五个部分,保存着制作赝品所需的画布及画框。与唐瑞年合作的那些年里,他在欧洲、美国及俄罗斯的跳蚤市场安排人手回收古董画和家具,再统一运到意大利的工坊进行后续步骤。工匠们或者用丙酮溶解掉原画来获取“新的”画布,或者拆开家具得到画布背后加衬的木板、画框原料,然后将一整套材料包送到指定地址,由伪造者自行提取。
在唐瑞年的控制之下,每个环节都是独立进行的。譬如季康只负责绘制油画,他不需要关心画布、底料、颜料是否与真迹一致,也不用担心完成后如何出手,整条流水线环环相扣又保持独立互不影响,即便某个环节被警方识破,也能给其他人争取到转移的时间。
季康从16世纪那个柜子里取出一块画布和画框,粗糙的帆布质地与白天触摸到得画布手感一致。他将画框摆在工作台上,取出钉枪、钉子和宽嘴钳,着手将画布绷到内框上。他没找到机会研究保险库里那幅油画的内框,不过他本意在于糊弄ICPO,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真迹背后用了哪个年代的木材作为内框。
他正准备将绷好画布的画框搁到架子上,叩门声让他停下了动作。“请进,门没锁。”
舒盈推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我做了一杯咖啡,给你增加点动力。”她笑嘻嘻地说道,把咖啡杯放在他的工作台上。
季康下意识用身体挡住舒盈的视线,“谢谢,我一会儿喝。”
她轻轻叹口气咽下到嘴边的问题,程季康摆明了不想让她知道他要做什么。舒盈索性什么都不问,朝他挥了挥手就立刻转身向着房门走去。“晚安,季康。”
“你不问我要做什么?”终究是他忍不住,在她走出房间前开口问道。
舒盈回过头看了看程季康,她脸上有迟疑的神色,看得出她在犹豫如何回应。“我相信你会在合适的时间告诉我。”最终她决定尊重成年人的相处之道,无论他说或不说,她都不会追问。
“谢谢。”他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房门在眼前合拢,程季康的目光再度转向他已绷好的画布。保险库里伦勃朗的真迹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季康原本计划在ICPO行动前偷梁换柱将真迹占为己有。这幅画在黑市至少能卖出千万美元,代表他下半生再也不用为钱发愁。这个诱惑值得他为此铤而走险,他甚至已经想出借口拖住路鸣和ICPO等上一个月,直到他制作出完美的赝品再行动。
可是舒盈改变了一切,她再次相信了他。
他要做回一个正直的人,能光明正大与她共同迎接未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