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科斯切尼并未因路鸣的问题感觉到冒犯,路鸣的谨慎态度反而消除了他最后一丝疑心。他走上前,与路鸣并肩站立在画架前,像博物馆里尽职尽责的导游那样指引他欣赏照在亨德丽吉眼睛里的“伦勃朗光”,“陈先生,我在这一行十几年,什么样的赝品都见过,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完美复制伦勃朗,就连他的学生都不行。”
“他想告诉你的是,这幅画肯定是真迹。”季康耸了耸肩,他知道路鸣听得懂路易在说什么,便笼统地做了一个总结。
路鸣又走近了一点,这个距离能让他看清楚画布上如同蛛丝网一般的裂缝。这幅油画在博物馆挂出来展出前经过修复,他能看到后世的匠人们留下得痕迹。
“这幅油画有没有交易纪录?”路鸣眯着眼问道,像是在掂量一会儿该出什么价。一件艺术品如果有多次被交易的纪录,意味着它也通过了多个不同机构的鉴定。作为收藏者关心交易记录很正常,特别是这位“富二代”从一开始就摆明态度不想被当成“冤大头”。
《待嫁的亨德丽吉》是记录在案的赃物,自从被盗后就一直保存在自由港的仓库中,路易自然提供不了所谓的交易记录。不过他仍有应对之辞,眼珠一转张口就来:“陈先生,其实交易记录不适合真正的绘画大师,尤其是伦勃朗级别的。除非迫不得己,没有人会把传家宝交出来。”
他没有正面回答路鸣的提问,但解释倒也合乎情理。路鸣听完季康的翻译,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说道:“我明白了。”反正他本来就是在演戏,只是为了不露出破绽而已。
“陈先生对这幅画还有什么疑问?”季康拿出了经纪人应有的“殷勤”态度,他的表情和微笑和接待其他客户时没有区别。他明白自己也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平时如何对待客户路易可是一清二楚。
路鸣还没开口,路易再度发声说道:“埃德蒙,如果陈先生还有疑虑,画廊可以安排专家当场进行鉴定。你上次说过和那个女人进展不错,把她叫来做鉴定吧。”他语速飞快,蓝色的眸子紧盯着季康。
程季康表面不动声色,冷汗却已流下脊背。他万万没想到事态发展到在此时竟然横生枝节,并且路易还打算把舒盈牵扯进来。他在脑内迅速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漏过了一遍,确信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们都没露出马脚,那么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实则是对他的试探了。
季康飞快地看了一眼路鸣,帅气的男人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的光芒锐利如出鞘的刀锋。保护舒盈周全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共识,这件事绝对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路鸣察觉季康的视线,遂通过眼神传递给他“支持”的信号。两条街外停着指挥车,他只要按下伪装成西装纽扣的发射器,小组成员和警察马上就能采取行动。只是未能在交易赃物时抓住路易·科斯切尼,日后势必会给他的律师团队翻盘的机会,这也是他迟迟没有按下发射器的原因。
即便他们没有组队打过双打,但多年前属于同伴之间的默契依旧存在,季康几乎立刻明白了路鸣的顾虑。他转过头,用不赞成的语气回答路易:“路易,能不能不要节外生枝?鉴定结果最快也要等上两周,我们快点完成交易吧。”漂亮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达成交易的迫切渴望。
路易微微吃了一惊,季康故意将自己的“企图”表现得极为直白,就是想让路易解读为自己担忧交易告吹丰厚的佣金化为泡影。“好吧,我只是提一个建议。”路易耸耸肩不再坚持,心想等交易完成后再解决此事也不迟,眼下将油画尽早出手才是正事。
对这幅油画有兴趣的人不少,综合考察后路易决定在中东、俄罗斯以及中国的三位买家中进行选择。中东的石油富豪与俄罗斯的金融寡头是近二十年国际艺术品市场出手最阔绰的客户群体,但来自中国的新兴财富阶层打破了两者竞争的局面,渐成三足鼎立之势。那是一个潜力无穷的市场,攀比成性并且挥金如土。路易试图通过这一桩生意确立科斯切尼家族在中国内地的声望和影响力,成为富豪们向海外一掷千金时的首选画商,毕竟这年头有能力出手伦勃朗的画廊屈指可数。
“你们的悄悄话说完了没有?”路鸣装出受到忽视的愠怒,出声问道。他有些担心再谈下去又会发生变故,于是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本大爷时间宝贵,这幅画我要了。九千五百万欧,这是我的出价。”
程季康立刻将路鸣的话逐字逐句译成法语,除了他毫不谦虚得自称。这个报价依据于他们窃听到得其他两家的出价,相比之下路鸣多出了五百万。
然而还不够,路易·科斯切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按照当日汇率,九千五百万欧元相当于一亿一千一百多万美元,已超过梵高《约瑟夫·鲁林的肖像》的拍卖价格。路易的心理价位肯定“破亿”,但他也不得不尊重摆在眼前的事实——这幅画只能通过私下交易进行流转,路鸣的报价绝对合理。
路易的反应与预期略有差异,好在两人立刻稳住心神恢复镇静,准备再度出击。“不满意?”路鸣率先开口,满脸写着“不耐烦”三个字,语气嚣张得表示:“让你老板直接开个价。”
身为下属,这种时候需要深刻理解老板的心理及意图。季康并不急于翻译路鸣的“挑衅”,反而站在路易的立场考虑起这笔生意的利益点所在。伦勃朗的真迹售价再高都不为过,路易大可以面不改色提出一个天文数字,因为在市场上它属于最顶级的艺术品,可遇不可求。程季康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油画,深不可测的黑眸映出亨德丽吉沉静温婉的容颜,他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大悟——伦勃朗只是这笔交易的“噱头”,那些陈列在外面足以乱真的赝品才是路易真正想卖给中国富豪们的东西。一旦中国商人购入伦勃朗的画并且被证实为真迹的新闻见诸报端,科斯切尼画廊今后卖出得任何画作都有了信誉保障。
几秒钟的短暂停顿看起来似乎他在斟酌如何翻译,季康很快做出了决定,虽然没有时间向路鸣详细解释,不过他相信路鸣会理解自己的做法。“路易,陈先生刚才又提出一个追加的报价,除了九千五百万购买伦勃朗的画,他愿意再出一千五百万欧买下康定斯基的油画。”瓦西里·康定斯基是抽象艺术的先驱者,他的画作在2012年以两千三百万美元的拍卖价格成交,刷新当时康定斯基作品的拍卖纪录。直到四年后的2016年才再一次创造新的交易纪录,作于1935年的《直与曲》在纽约佳士得以两千三百三十二万美元成交。结合过往的成交价,季康提出一千五百万欧元并不过分,特别是他知道路易打算出手得康定斯基的抽象画根本就是一幅赝品。
程季康的发言在路鸣心底激起震荡,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路鸣与底层中间人接触时所用得借口的确是“想要一幅康定斯基的画”。最近一年市场上抽象派的赝品又开始多了起来,他刻意放出风声引愿者上钩,就此搭上科斯切尼集团这条线。只是被盗的伦勃朗让人兴奋过了头,他忘了自己早前的主张。
路易的微表情证明程季康这一把注下得“稳狠准”,他笑逐颜开向路鸣伸出手,用带着明显口音的英语赞美道:“成交!和中国人做生意就是愉快,谢谢。”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是中文。
剧情发展至此一切顺利,接下来就该收网了。“我明天上午十点到画廊当场转账,请你准备好我的画。”路鸣握住路易的手,同样用英语回答他。
“不用担心,明天我会亲自到场将两幅画送到陈先生手里。”路易信誓旦旦,英俊脸庞浮现谄媚的笑容。
路鸣在离开画廊时与程季康握了握手友好告别,“明天见,埃德蒙。”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光芒,朝季康走近半步压低嗓门问道:“他怎么会提到舒盈?你有没有合理的解释?”
“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季康面色如常,笑得风流倜傥。
“你最好记着!让他离舒盈远一点,明白么?”路鸣冷冰冰地警告,脸上却堆满笑容,好像在感谢他服务周到。
程季康目送路鸣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之中,嘴角勾起的玩味浅笑使得这个俊美过火的男人看起来邪魅无比,仿佛迷惑人心的堕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