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都是水。铺头盖脸,无处可逃。
那是一个蓝色无声的世界,她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无功。
舒盈被撞醒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刚才冲动解开安全带抢方向盘的行为,使得此刻的她像个粽子一样在座椅间横冲直撞。她旁边的男人神情淡定,一瞬不瞬注视车头缓慢沉入水中。
“谢希文,打开车门,现在还有逃生的机会。”她学过一点自救的知识,必须趁车厢外水的压力还没大到打不开车门的程度。不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们溺死的概率几乎百分百。
“我不想坐牢。”他的声调没有起伏,仿佛一个心已死的人,面对再无眷恋的世界。“我这样的人,是很难接受惨败的。”
看样子,他绝不会主动打开车门或采取任何自救措施了。舒盈告诫自己保持冷静,她要储备足够的氧气,支撑到最后等待救援来临。虽然她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她相信外面一定还是白天,一定有人目击到谢希文把车开进水里自裁的行为。
等待的时间足够煎熬,一秒钟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舒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迅速消耗着车厢内残留的空气。不行了,她恐惧地看着水涌进了车厢,希文的鞋子已完全泡在了水里。很快,水就会漫过座椅,漫过她的身体,最后是头……真不公平啊,他比她个子高,先死得那个人居然还是她!
她躺倒在座椅上,抬起腿,试图用高跟鞋的鞋跟敲击车窗玻璃的一个角。她躺下后看不清位置,费力得敲了半天,玻璃丝毫无损。
“别做无用功了,空气消耗越多,你死得越快。”希文冷嘲热讽道。
舒盈暂停了敲打的动作,她仰面朝他,愤恨地质问:“你卖了我家的画,这笔账我都不跟你算了,你为什么偏不放过我?”她一口气吼完,连忙再做几个深呼吸和他争夺剩下的空气。
“你死了,程季康会恨袁星彤一辈子,还有他自己。”希文说得轻描淡写,他转过头凝视舒盈,“关于那幅画,我很抱歉。”
舒盈没空理会他的道歉,水势上涨很快,她继续用鞋跟敲击车窗。她的努力尚未见到成效,水已漫上了座椅。
她不得不收回双腿,用尽气力挣扎着坐了起来。喘了几口气之后,舒盈一鼓作气借助双腿力量和座椅靠背站了起来,随着水势上涨,顶部仅存的空气能让她坚持到最后一秒。她在自救课上学习过相关知识,等车厢内灌满水之后,在内外部的压力相等的情况下,车门就能打开了。
一只手突然出现在车窗上,然后是一张五官精致的脸。程季康!他来救她了!舒盈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用的,我们活不到车门能打开的时候。”谢希文声音冰冷,水漫过了他的胸口,求生本能开始主宰大脑,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不会和你死在一起。”她厉声说道。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些无良的媒体肯定会以为自己和有妇之夫有了私情,两个人殉情自杀,开什么玩笑!
她始终在忙着自救,绑在身后的手一直在努力解开绳结,终于成功了。她冲着车窗外的程季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然后屏住呼吸低头俯下水中,快速解开脚上的绳结。
重获自由的舒盈从水中抬起头,她的手对上车窗外的那只手。隔着玻璃两人互相对视,在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后悔和自责。
我不能死,不能让程季康的后半生活在愧疚中!舒盈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在海水漫过她的头顶之前。
程季康眼睁睁看着海水淹没自己最爱的女人,他的心在瞬间慌乱后恢复了冷静,因为他看到舒盈又浮了起来。她朝车厢顶部指了指,下一秒做了一个开门的手势。
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等水灌满车厢就能打开车门了。好,再坚持一下就好。他朝舒盈伸出了大拇指,她真的是他这一生中遇到得最棒的一个!
舒盈浮出水面,仰头尽全力深吸一口气。这是最后了,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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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打开的时候,程季康万分恐惧,生怕舒盈已变成一具没有生息的浮尸。不过看到她的眼睛,他暂时放心了。季康拉着舒盈游出来,他和她显然都已到了憋气的极限,两人同时做出“上升”的潜水手势,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眼看就快浮到海面,舒盈的腿忽然被一只手拉住,她低头看到了谢希文的脸。他不知何时也游出了车厢,或许就是在看到她获救的那一刻吧,他一心要她死!
舒盈拼命蹬腿想甩开谢希文,然而他的手仿佛被烙铁紧紧焊在了她的腿上,不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她绝望地望着季康,毅然松开了手。再不放手,他也会死。
肺里的氧气耗尽了,眼前出现了一团刺眼的白光。舒盈闭上眼睛,再见了,我的爱!
察觉到异样的程季康低下头发现了谢希文的诡计,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他不能再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季康即时掉头向下方游去,他抓住希文的手,一脸“有种冲我来”的挑衅。
希文放开了手掌钳制的女人,她的身体轻盈得飘了起来,向着水面飘去。
她一定会得救!季康告诉自己,挥拳朝希文脸上揍去。
两个男人缠斗在一起,一同向深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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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盈再醒来时已在医院,病床旁只有袁星彤和路鸣。
“他们呢?”她的声音很轻。她不记得后来的事情,最后一幕影像定格在程季康脸上,他的眼里满是不舍与温柔,似乎在对她说:“你要是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路鸣看了看星彤,美丽的女人面无表情,像是已决定将发言权完全交给他。“希文没有救回来。”他硬着头皮开口,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惭愧和后悔哪个更多一些。
路鸣没有提程季康,舒盈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季康呢,他怎么样?”她追问道,表情急切,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点。
“我们没有找到他。”路鸣避开了舒盈的视线,他抬头望着白花花的墙壁,竭力控制内心的波动。程季康虽然下落不明,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凶多吉少。
路鸣接到袁星彤的电话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当即搭乘最近一个直飞香港的航班。他赶到医院为时已晚,一个悲惨的结局摆在面前——谢希文溺死,程季康失踪,舒盈昏迷不醒。
乍见之下,六神无主的袁星彤把路鸣当作唯一的依靠,抱住他嚎啕大哭。他好不容易等她平静下来,终于搞清楚了悲剧因何而起。
舒盈木然,路鸣的声音从耳朵钻进大脑,在迷宫一样的回路横冲直撞,直至每一条或深或浅的沟壑都刻下同样的一句话:我再见不到他!泪水从眼角滑落,争先恐后爬满整张脸,她无声的痛哭。
“舒盈……”她一哭,星彤也忍不住,再次情绪崩溃。死去的那一个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生死不明的那一个是她十年后重逢的旧情人,不明真相的人肯定会认为红颜祸水,他们因为争风吃醋导致了悲剧。
唯有她心知肚明,当程季康跳入海中救人的时候,他心里全是舒盈。
她失去了他,不是现在,十年前就失去了。
舒盈抬起手狠狠擦去眼泪,怨恨地盯着路鸣,“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你要抓希文就光明正大拿着搜查令上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好啊,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搞成这样我就问你满意了没有!”
她厉声控诉,字字泣血。袁星彤听出了端倪,眼光如利剑一般刺向手足无措的男人,“路鸣,舒盈的话是什么意思?”
路鸣额头冒冷汗,心虚地低下了头。舒盈所言甚是,匡扶正义的出发点本来无可指摘,但他妄想利用友情走捷径,使得整件事笼罩在“卑劣”的阴影下。他背叛了所有人!
他的沉默等同于默认,袁星彤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仔细一想,恍然大悟所有事情都是骗局的一部分,包括程季康对她说“我跟你走”。星彤的身子轻颤,不得不抓住病床的栏杆,勉力支撑。她亲手把世界上最爱自己的那个男人推入地狱,然而就在刚才,她还在为程季康的“失踪”掉眼泪。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没办法面对你们。”袁星彤冷冷得开口,她的表情更冷。“舒盈,为什么死得不是你!”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知晓一切,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甜蜜的陷阱,说不定还在背后嘲笑她的自作多情。星彤无法原谅舒盈,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日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同伴。
她决绝地转身走了出去,姿态优雅动人,但拒绝任何人再靠近。
舒盈掩住脸哭泣,她没有资格责怪袁星彤如此冷酷地谴责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她但愿此生从未遇见过他们。在他们并无交集的平行世界里,那幅《独自喝酒的女人》不会丢,父亲不会不记得自己,程季康不会失踪……
“舒盈,对不起。”路鸣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她能感受到他的悔恨。
舒盈沉默地背转过身,不愿再看到他的脸。良久,她才慢悠悠说道:“路鸣,我们做不成朋友了。”
她没有明确说出“结束”。可是他知道,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些携手并肩打网球开玩笑的日子,正式成为“过去”。
一声长长的叹息,“再见,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