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康说完自己和唐瑞年的纠葛,时钟已走过午夜十二点。夜深露浓,薄雾像一层纱覆盖着对面的房子和街道,昏黄的灯光洒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窗外的世界悄然变幻了模样,恍似回到海明威笔下宛如“流动盛宴”一般的巴黎。
室内很安静,整整五分钟没有人说过话。相比舒盈,路鸣因为之前波洛克、德库宁的赝品事件对唐瑞年已有所怀疑,他受到得冲击明显要小得多。饶是如此,想到唐瑞年隐藏在顶级艺术品鉴定师面具下的伪造大师身份,路鸣仍免不了唏嘘。他的前辈曾经说过“每一个优秀的修复师内心都藏着一名造假师”,如今这个论断在唐瑞年身上再一次得到了验证——没错,他也是最优秀的华人修复师之一。
他忧心忡忡望向舒盈,却看到另一边的程季康同样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他们都清楚唐瑞年与舒盈的关系,那个人不但是她的师傅,还和她的家庭有着极深的交情。她能心平气和接受季康的指控吗?
两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起初舒盈确实拒绝相信程季康的说辞。她与唐瑞年有着师徒的名分,虽然后来因为他的移情导致两人分道扬镳,但她心里始终将他视作恩师。她不曾忘记唐瑞年悉心传授鉴别与修复技巧时的孜孜不倦,不曾忘记他对赝品伪作的深恶痛绝,也不曾忘记他对待那些传世的画作小心翼翼奉若珍宝的神情……这样一个将鉴定与修复艺术珍品当作毕生追求的人,他怎么可能和伪造赝品牵扯在一起!
可是她找不到程季康诬陷唐瑞年的理由。唐瑞年在艺术品鉴定领域德高望重,很多时候他的名字就是鉴定结果的“保证书”,季康就算有心把罪名推给另一个人,他也万万不会傻到挑上唐瑞年。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何况他指证的对象在业内素有声望,而且从来都是和“正直”、“公正”联系在一起的好名声。
舒盈渐渐产生了动摇,尤其当她发现季康所说得制假方法竟与唐瑞年教授得鉴别技巧异曲同工时,她迅速倒戈转向季康的阵营。
舒盈面色灰败神情萎顿,活像被当众揭穿造假的人是自己一样。她仰着头目光迷离,问道:“你这两年有没有见过他?”
她口中的“他”所指何人,程季康心知肚明。“两年前我在米兰见过艾瑞克一次,之后就没他的音讯了。”
那一次出现在季康面前的男人以超乎他想象的速度衰老了,唐瑞年满头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岁。与此相对应,他的雄心壮志似乎也被急速老去的现实消磨殆尽,居然对季康说出了“你想走就走吧”这样的话。
唐瑞年给季康的感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回想过去一年的发展态势,无论是摆在台面上掩人耳目之用的拍卖行抑或见不得光的赝品交易,都与此前谨小慎微的做法背道而驰变得相当激进。季康对此早有疑心,再结合当日所见,遂认定唐瑞年在自己一手建立的集团内部已失去了控制权。
唐瑞年对于流向市场的赝品把控极为严格,重点是三个字——不贪婪。他深知真正的大师杰作不会经常出现,即使是在大量艺术珍品涌向市场的金融危机期间,他依然将赝品的总数量控制在一年十幅左右。这些制作精良的赝品经过唐瑞年主持得拍卖行鉴定和巧妙运作,每一幅都带来了百万甚至千万美元的利润。
平常日子里季康更多的订单来自盗窃集团,为他们提供被盗画作的“替代品”,就像他对舒家那幅《独自喝酒的女人》所做得那样。这一类业务虽然获利不多,胜在没有难度和挑战性,只需画得一模一样能够蒙混主人的眼睛即可。毕竟大多数超级富豪将画挂到墙上之后就算大功告成了,除非有特殊情况才会重新进行鉴定。
然而这种与艺术品真迹之间的微妙平衡在2014年被打破了,程季康被要求每两个月交出一幅“能够在市面上流通”的艺术品。他知道集团里负责制造赝品的并非自己一人,倘若每个人都接到类似的指示,流向市场的总数肯定远超金融危机时期。不合常规的增量必然会引起怀疑,暴露的风险同样随之大增,程季康自那时起便萌生退意。奈何他的去留掌控在唐瑞年手里,对方若是不肯放人,他根本走不了。
程季康是赝品圈子里最有名的“匿名者”之一,外人只知道他的化名,试图从名字搞清他的来龙去脉毫无可能。但不管他再怎么小心,十年时间或多或少会留下蛛丝马迹,换言之他并非百分百安全无虞。一旦脱离唐瑞年的庇护,黑道白道都会想方设法搜寻他的下落。
季康不得不为自己打算,为了平安脱身,他需要一个永绝后患的办法。
“我的同事正在追查唐瑞年的下落,自从两年前春拍后他就没露过面。你们最后一次会面时,他有没有透露将来的计划?”路鸣从季康处得知他与唐瑞年见面的日期,正是春拍快结束的时候,其实他更希望能从好友这里得到唐瑞年的线索,将后者操控的造假网络彻底摧毁。
“没有。”季康迅速回答了他。
直觉认为程季康有所隐瞒,路鸣不免有些恼怒。碍于舒盈在场,他勉强压下了心头火,换上和颜悦色的表情。“季康,我会把你的合作意向汇报给上级,尽力替你争取线人的身份。”他心里终究念着几分旧情,既然昔日好友愿意回头,于情于理都做不到袖手旁观。
程季康的目光转向路鸣,如释重负一般长舒口气。“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天要和你在花神咖啡馆接头的人,正是我。”他又扔出一枚“重磅炸弹”,使得路鸣一下子提升了兴趣。
舒盈记得路鸣的卧底任务,只不过没想到程季康又牵扯在其中。她悻悻然瞪了他一眼,在发现他脸上惭愧的表情后,却涌起千万分的不舍。
程季康的命运之神一定戴上了冷酷的面具,因此它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被好友蒙骗背叛,让他背井离乡误入歧途,让他心爱的女人嫁给陷害他的人……她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难受得差点哭出来。
“你在科斯切尼家族内部究竟扮演什么角色?”路鸣问道,他不像舒盈那般多愁善感,马上切换到“工作模式”。那次他约好的接头人并未出现,他还与上司讨论过是否自己露出了马脚引起对方的疑心,到今日才真相大白——程季康万万不可能用科斯切尼家族代理人的身份与他见面。
季康轻轻一笑,“路易·科斯切尼是这一代的主事者,他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很多人陆陆续续遭到了清洗。至于我,侥幸还有利用价值,我对外的正式职务是画廊的经纪人。”科斯切尼家族经营着一家大型的艺术品公司,业务范围覆盖欧洲好几个艺术品交易活跃的城市。季康离开米兰不久就化名“埃德蒙”进入科斯切尼集团公司开在巴黎五区的画廊,他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站,赚够佣金就远走高飞。
科斯切尼家族的上一代主事者与唐瑞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程季康毫不意外在画廊里见到好几幅自己的伪作。他在客户面前神色自若得吹嘘它们的“真实性”,在客户将信将疑之际拿出有唐瑞年签名的鉴定证书,这笔买卖基本就算是成交了。唯一令季康始料不及的是路易·科斯切尼的大权独揽,每一笔交易签约付款时他都会突然出现,确保没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耍花招。
“科斯切尼家族不仅和伪造艺术品有关联,他们另一个主要业务是销赃。”季康停顿了几秒钟,他迅速瞥了一眼路鸣观察他的反应——很好,他感兴趣了。“有一幅伦勃朗的油画两天前离开了日内瓦自由港,它的目的地是科斯切尼巴黎画廊。这个消息就当是我的见面礼吧。”
路鸣的眼皮轻轻跳了跳,日内瓦的自由港收藏了难以计数的艺术珍品,早就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这些或出于避税目的、或因为自身来历不明无法入境的艺术品藏在恒温仓库里不见天日,若非有确凿的证据将之与盗窃罪行关联,即便国际刑警组织也无法绕过自由港严密的安保强行打开仓库大门。
听季康的语气,那幅伦勃朗的油画肯定是赃物。心脏受到激动、兴奋的情绪感染,悄悄加快了跳动频率,但表面上路鸣依旧镇定自如,仿佛季康提供的线索只激起了一丁点儿的波澜。“我需要证据,否则上级不会轻易改变部署。”
“我明白了。”
路鸣动了动嘴还想要补充几句,忽然住了口。他盯着季康沉思了几秒钟,笑笑说道:“先把眼前这事解决吧,后续怎么处理都取决于此。”言下之意就是让季康竭尽所能帮忙铲除科斯切尼家族,以便为他争取到“线人”的身份。
程季康配合地点点头,他的命运此时已不在自己掌控中。他的顺从、忍耐令路鸣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十年前的程季康是大学校园里的明星,自己就算不甘心也争不过他的风头;十年后,当年桀骜不驯的男人不得不仰仗自己的鼻息……即使路鸣刻意忽视“复仇”的快感,脸上的微表情却出卖了主人。
然而今时今日的程季康又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否则他也不可能屡屡在命运之舟即将覆灭的时刻化险为夷。仅仅一个眼神,季康便窥探到路鸣内心真实的反应。他心中叹息,表面上不动声色,说道:“很晚了,你也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先休息吧。”
季康转向舒盈,“我就不回玛莱区了,那里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假扮未婚夫妻的游戏结束了,他不想让路鸣误解舒盈。
舒盈飞快地朝季康瞥了一眼,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只看到冷淡。她猜想季康是为了维护她的名誉,所以故意显得他们没有那么亲密。
她有点失落,可再仔细想想眼下的局面,他们的确没办法回到从前了——那个假装有过婚约的“从前”。
ps,原谅我不知道该给这一章节起什么名字,所以……应该是文不对题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