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熟悉的环境,莫名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舒盈吩咐金博均的随从将油画搬到工作室,她望着跟过来的画廊经纪人,突然问道:“这幅画通过什么渠道流入画廊?”
她的突袭早在别人准备之中,只见对方神色不变,对答如流:“舒大师,去年六月佳士得举办拉斐尔前派画家专场拍卖会,这幅作品原本已被收入图录,可是藏家认为佳士得的估价羞辱了自己,最终撤出。内线告诉我,这幅画肯定是真迹。”
“藏家有透露收藏来源么?”她不置可否,继续追问。这幅作品并未见于任何有关罗塞蒂的史料介绍中,另外西德尔和简虽同样是罗塞蒂最喜欢的模特,但分属不同时期,再加上两个女人与画家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她们同框的画作几乎没有。一般情况下,赝品的可能性极大。然而,此画笔触细腻,深谙罗塞蒂画法精髓,或许有千分之一的概率确为沧海遗珠。
“有,我司鉴定师详细问过来源,我也给金爷提供过一份藏家亲笔签名的声明文件。”经纪人望了金博均一眼,见他并无开口的意图,只好接着说下去:“舒大师,藏家是一名英国贵族,他的家族非常古老。这幅作品是其先人向罗塞蒂先生亲自订购,因此并未传世。”
舒盈笑了笑,不发表任何意见。她将无关人员清出工作室,拿出紫外线防护眼镜分发给金博均和画廊经纪,轻言细语道:“准备好了么?我要关灯了。”
灯光灭掉的时候,房间陷入黑暗之中。天鹅绒的窗帘厚实沉重,把窗户遮得密不透光。金博均望着舒盈站立的方向,那个女人的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舒盈戴上防护眼镜,同时出声提醒另外两人。得到确认的回复后,她打开了手持式UV灯。
紫外光线照射下,油画表面发出一种泛着绿色的荧光。金博均找舒盈鉴定过好几次,她告诉他古老的上光油会被自然光里的紫外光破坏,不仅慢慢褪色,还会发生特有的氧化反应。现代的上光油不会有这样的荧光。换言之,这幅画的历史至少百年以上。
舒盈以极碎的步子缓慢移动,她小心翼翼地检查每一寸画布,试图通过蛛丝马迹辨别它的真伪。她在鉴定过程中始终保持高度的警觉性,从一开始就先假设面对的是赝品,然后通过一项又一项的检查逐步排除疑点。此刻,她的直觉一直在说“它是假货”,可是所有表面证据都符合“真迹”的条件,她不得不承认这幅画或许正是遗落在民间的珍品。
舒盈关掉UV灯,熟门熟路地走到门边按下开关,重新启用房间的照明系统。她走回来,咬着大拇指,视线牢牢锁定在阿特洛玻丝身上。第一眼见到画中人,她就有莫名的熟悉感,方才检查时,这份感觉更为强烈。
“舒大师,您的鉴定结果是?”经纪人心急地询问。
舒盈看了看金博均,后者一脸兴味地等待她宣布结果。她常常错觉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明自己说过好几次他并不适合玩艺术品收藏,他仍然乐此不疲得满世界收集各种油画找她鉴定,想想就很诡异。
“这幅画,它是赝品。”舒盈一字一句吐出结论,心头沉甸甸的压力猛然消失。仿佛被一道灵光瞬间击中,她的眼睛终于找到了破绽。没错,正是那位充当“阿特洛玻丝”的模特。
她指着“她”的脸,耐心得说明:“有一种伪造的技法,就是从画家不同的人物肖像画中各取一部分,拼凑成一张全新的脸。以这幅画为例,阿特洛玻丝正是创造出来的那个人,她的眉毛和眼睛来自西德尔,嘴唇的形状和简如出一辙,纤瘦的身形、直发来源于罗塞蒂的妹妹克里斯蒂娜。”
细长的手指继续移动,这次舒盈指向了最左侧的克洛索女神——她头上的发饰。“我们的伪造者深知罗塞蒂的画注重装饰性,他也竭尽全力在这方面进行了模仿,可惜用力过头反而留下了漏洞。克洛索额头的冠冕仿造卡地亚的花环风格,这一风格延续时期从1890年到1919年,而罗塞蒂在1882年就离开了人世。”
她抬起头,无视画廊经纪人尴尬的神色,眼望金博均给出了最后的总结陈词:“金先生,如果您还没付钱,我会劝您千万不要购买此画。如果已经买下了这幅画,那在我看来,它绝对属于一流的艺术品,哪怕签了另一个画家的名字。”
听了她的分析与建议,金博均一边鼓掌一边大笑道:“舒大师,你离开这里之后,我肯定会被这些人骗得团团转,不如由我出资开一家鉴定公司,交给你打理。你的专业水平和人品,我信得过。”
我就说他另有企图吧!舒盈暗暗地想。她摇了摇头,谢绝他的好意。“多谢金先生抬爱,只不过我理想的工作还是在拍卖行,对不起。”
“为什么?”金博均不习惯被拒绝,他和克里夫抱着同样的疑问,对于舒盈执意留在拍卖行的动机。
舒盈打开门,她的表情透出几分生疏,以及拒人千里的冷淡。“私事。”她如是答复,不愿再多说一字。
金博均也不再追问,一行人将舒盈夹在中间,在克里夫的恭送下大摇大摆走出公司。克里夫原本打算再送这位贵客到停车场,却被舒盈破坏了。
她抱着纸箱,低着头,像是有满腹委屈。“金先生,如果您和罗兹先生坐一部电梯去停车场,那恕我不便奉陪。”
“罗兹先生,你留步吧。”金博均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他的眼里压根没有克里夫·罗兹。
克里夫气得脸通红,舒盈在电梯门合上之前电光火石的一秒间浅浅勾起嘴角,留给对方一个轻蔑的微笑。好吧,有仇不报非君子,女人是惹不起的!
电梯一路下行,直达停车场。金博均礼貌地请她先走,他走在她身旁,半步的距离。
“舒大师,我想邀请你出席明天的家宴。犬子从美国出差回来,希望介绍给你认识。”金博均终于说出几次三番来“考察”她的目的了,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家的公子,三天两头荣登八卦周刊封面的人物,她可惹不起。舒盈自然不会直白地说出“嫌弃”,她自有屡试不爽的借口:“不好意思,我习惯一个人吃饭。”
“一个人,太冷清了。”
舒盈笑了起来,一丝感伤稍纵即逝。“我习惯了,不想改变。”
话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徒劳。金博均了然地一笑,“舒大师,保重!他日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帮忙。”
她点点头,与他告别后走向停车位。她的左右“护法”都到了,可惜没时间和他们说再见。
舒盈凝视后视镜里的自己,嘲讽的微笑浮现她的脸庞。说了“再见”又如何?好像你真的把别人当作朋友似的!
她没有撒谎,她确实习惯了一个人。
一个人,至少不会有背叛和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