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舒盈寓所的门铃响起。她摘下可视电话的听筒,路鸣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一手抓着红酒,一手拿了盒巧克力,上门做客的标准配置。
她住三楼,路鸣很快走了上来。“新年快乐。”他望着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的女人,勾起嘴角得意地笑起来。
舒盈接过礼物,将他请进门。“我查过了,今晚附近的餐厅预约全满,你怎么打算?”
“你原来准备吃什么?”
“牛奶,麦片。”
听了舒盈的回答,路鸣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拜托,明天就是2017年了,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迎接新年吗?”
舒盈原本想告诉他新年对自己没有特别意义,和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一样普通。想了想,她最终咽下嘲讽,耸耸肩说道:“没办法,我失业了,要省钱。”
“那就更要好好吃一顿,预祝明年立刻找到更好的工作。”路鸣拽着她的胳膊往卧室方向走,催促她抓紧时间行动起来,“穿上外套跟我去超市采购,今晚看我大显身手。”
舒盈盯着他的后背,和“友情”相关的记忆慢慢复苏,久违的温暖袭上心头。“路鸣,你为什么来找我?”
“彩蛋。”他回过头,狡猾地笑了笑。顾名思义,她必须耐心等到2017年到来的那一刻,他才会揭晓谜底。
能够确定的是,路鸣的拜访果然另有目的,绝不是心血来潮。
不知怎么,她联想到多年以前两人在巴塞罗那的对话,他说过“我想找出程季康”。舒盈免不了猜测:或许路鸣找到了季康的下落。
一想到这个可能,舒盈的心跳乱了。
距离那件事过去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能让她心跳紊乱的男人还是同一个。
程季康,2017年你会不会出现?
路鸣的厨艺属于中等偏上,比舒盈高出一至两个等级,从两人挥刀切菜的频率可见一斑。他嫌她动作太慢,直接夺下厨刀把主人轰出了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是开放式空间,和客厅的界限并不明显,舒盈坐在沙发上也能看到路鸣忙碌的身影。她过意不去,提高嗓门问他:“需要帮忙么?”
“你先把红酒打开。”路鸣头也不回,直接吩咐。“这件事,总能做好吧?”带着嘲笑的口吻,他补了一句。
她不予理会,快步回到厨房打开柜子拿出海马刀。“姐姐开始喝红酒的时候,你好像只认得百威哦。”舒盈大学二年级加入网球社团,作为新人的她参加迎接聚会时带去一瓶父亲珍藏的红酒,本以为能博得大家交口称赞,谁知人人都说“难喝”。其中尤以眼前这位闹得最凶,口口声声“还不如百威”。
路鸣朝后弯腰假装躲避她的“攻击”,同时夸张地大叫:“哇,想不到你这么会记仇。”他眨眨眼,满脸真诚地表示“不过说实话,那瓶酒真心不好喝。”
恍似重回十年前,有人一起欢笑玩闹的岁月。包裹柔软内心的坚硬外壳破裂了一丝缝隙,舒盈连忙背转身,怕路鸣发现自己的失态。
她拔出红酒木塞,倒入醒酒瓶内,清新的果香一直萦绕在鼻端。看看瓶身的标签,果然是今年新出的黑皮诺。
家里很久不曾有过客人,舒盈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出两个看起来长相一样的酒杯。她觉得路鸣应该不会像几年前那样询问自己有没有男朋友了,这个家所有的细节均表明她的单身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目了然到不需要她再说明。
煎牛排的香味唤醒了饥饿感,她凑到路鸣身旁看他煮黑胡椒酱汁,深深吸了口气。“路鸣,你要是改行开餐馆也不错。”
他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先尝尝味道。”
舒盈下意识后退半步,此举过于亲密,她不想引起他的误会。“你自己试吧,我留着期待等正餐。”她的拒绝听上去理由正当。
路鸣不以为意,自顾自试了味道,又加了小半勺盐调味。“我有自知之明,当初我们五个人里,只有季康和星彤的厨艺能撑场面。你嘛,比谢希文稍微好一点。”他伸出小手指比了最上面一小截,和半斤八两意思相仿。
“正好说到他们,有件事你听说了吗?”他瞥了一眼舒盈,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自己提到了往昔同伴的名字产生过激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谢希文和袁星彤要结婚了,他们给我发了邀请函。”
舒盈的手一颤,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她抬起头望着路鸣,表情耐人寻味。“她不等程季康了?”
舒盈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袁星彤。路鸣笑笑,表情似在嘲讽舒盈的想法太天真,他用听不出感情色彩的口吻表述观点:“快十年了,对于那个家伙,她仁至义尽。”
舒盈无言以对,心头弥漫淡淡的失望。想必路鸣号称的“彩蛋”就是指谢希文袁星彤订婚的事情,害她白白期待了半天。
“一个音信全无的人,总不可能等一辈子吧。”路鸣的声音里带着一份冷酷,她看了他一眼,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是谁都有资格等待某一个人,有些等待注定只能是自己的事。
十年前,程季康和袁星彤是网球部的金童玉女,舒盈从来不是他的谁。
她叹口气,声音平缓无起伏,问道:“你今天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路鸣让舒盈先把牛排端到餐桌,他从烤箱里拿出焗土豆,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袁星彤发给我的邮件最后写了一句,‘如果你有机会遇到舒盈,请代我们邀请她出席婚礼’。我觉得,面对面问比较正式,你想不想去?”
“我不一定有空。”她的第一反应——拒绝。
“我还没说哪一天呢,你就知道没空?”
舒盈走在路鸣前面,两人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仅仅靠语气推断对方的真实想法。她的回答敷衍又草率,被他抓住了机会。
她沉默不语,在餐桌前坐下。正对桌子的墙壁挂着一幅印象派风格的小画,模仿莫奈的《雪中的火车》。与原作最明显的区别在于,这幅仿作是木板油画。
“舒盈,我不知道那年温网男单决赛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和大家一下子疏远,当时我们年轻气盛,做过得混事双手双脚加一起也数不过来,尤其是我。如果以前有得罪你的地方,我先代表大家道歉。”路鸣坐在她对面,先做一番自我检讨,最后加以TVB式的鸡汤佐料,“可是人总要往前看,这么多年了,不开心的事情就当作青春的回忆,让它过去吧。”
能轻易原谅的话,她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舒盈苦笑,目光从墙上的画转向路鸣。“我家有一幅毕加索的画,有一次我带你们进书房看过,记得吧?”
“嗯,印象深刻。”路鸣不解她为何忽然提及此事,他的记忆被她的问题拉回最初的艺术启蒙,“说真的,我对艺术产生兴趣就是从看了这幅画开始。”
舒盈的叉子戳中一小块焗土豆,她低下头,揭晓逃避多年的真相:“温网男单决赛后,它被赝品调包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和气息,愤怒、怨恨、猜疑……一切负面的情绪皆在。
路鸣的神色可用“极度震惊”来形容,今晚他第一次听说此事,联想到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他坐立难安。“对不起,都怪我找来那么多人开派对。”当年的路鸣喜欢恶作剧,2007年温网决赛之夜在舒家别墅举办得网球部烧烤派对,始作俑者正是他。
“和你无关。”她明白路鸣的心情,特意说明。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沉甸甸压在心头的负罪感随即消失。“舒盈,你确定问题出在那次聚会?”路鸣内心深处并不甘心将这件事和网球部扯上关系,毕竟当初大家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他无法相信他们中间出了个贼。
当年这起调包事件其实并没有查出主使者和参与者。只是综合各种线索分析,网球部在温网男单决赛夜的聚会最有可能是案发时间。舒盈理解他内心的抗拒,她当日的心境如出一辙。
“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提。”她端起杯子,脸上的表情写着“到此为止”。路鸣识趣地闭上嘴,他举起酒杯,手伸到舒盈面前,强行与她碰了杯。“2017年,祝你开开心心每一天,早日找回毕加索的真迹。”他在心底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一定竭尽全力帮她找回那幅画,虽然舒盈声称此事与他无关,但他隐隐觉得自身脱不了干系。
“新年快乐。”她微笑着回应他的祝福,视线却不自觉地,再一次飘向《雪中的火车》。
程季康,2017年快乐!
舒盈和路鸣温馨地共进晚餐之时,隔了八个时区的上海已迈入2017年。
滨江花园是一处位于黄浦江畔的高层建筑住宅区,在平均房价每平米11万以上的地段,拥有一套三室两厅的房产毫无疑问证明此间主人财力雄厚。袁星彤就站在第二十八层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她的瞳仁里映衬着外滩璀璨的灯火。
确切的说,这套房子属于谢希文。他只不过是在买房的时候,顺便把她的名字一起写在了房产证上。
很少有女人能抵抗男人不求回报的付出,袁星彤坚持了很多年才同意谢希文的交往请求。生活不是动画片,毛利兰可以无限期得等待工藤新一,而她做不到。何况,程季康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多年来音信全无,她自认没有半点对不起他。
大学里的爱情单纯美好,他们被称为网球部的“阿加西与格拉芙”。袁星彤不止一次幻想过两个人的未来,她没料到得是未来有好几年都是在等待中度过。
谢希文端着一杯牛奶走到落地窗前,“在看什么?”他把杯子递给她。
袁星彤摇摇头,喝了一口牛奶。习惯了眼前的夜景之后,她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任何东西在梦寐以求时都是美好的,一旦得手则变成了厌倦开始的倒计时。
“我在想,客厅里的这幅画收起来吧。”她抬手,指着沙发后面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幅她的肖像画。
这幅画的模仿原型是拉斐尔的《披纱的女子》,袁星彤身上的服饰以及坐姿与原作模特弗纳利娜完全一致。程季康花了两个月完成这幅肖像,作为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她视若珍宝,回家立刻挂在卧室床头,每天像怀春少女一样盯着墙上的“自己”傻笑。袁星彤当时真的相信,他们一定能永远在一起。
收拾行李的时候,星彤原本已把这幅画丢进了要处理掉的杂物堆,谁知被谢希文抢救回来,还挂到了新家的客厅里。
“这幅画里的你栩栩如生,我很喜欢。为什么要拿下来?”
“大活人就在你身边,有必要盯着一幅画看吗?”星彤粲然一笑,眼波流转,顾盼多情。“我想做一面照片墙,放我们旅行时拍得照片。”她的理由无懈可击。
希文的眼神充满兴味,他低下头,抵住她的前额,笑道:“是不是怕我吃醋?我说过不介意的,谁没有过去呢?再说,季康也是我的朋友。”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多了一份感慨。十年前,没有人能预见今天的结局。
“谢谢你,希文。”星彤把玻璃杯放到窗前的小圆桌上,伸出双手勾住他的颈项。她的心房被感激占满,为这个男人的大度。
他手臂一收,将她拥入怀中。“对我,你永远不必说‘谢’。”
她吃吃笑道:“我没这么厚脸皮。”话虽如此,表情却出卖了袁星彤,她享受他的宠爱,被满满的幸福感包围着。
“因为,我就姓‘谢’嘛。”希文调皮地笑笑,用一个冷笑话作为结束。
挂在客厅墙上的画被有意无意得忽略了,画中的女子身着新娘装束,美丽的脸庞带着一抹温柔的浅笑,她的眼睛像弗纳利娜一样,脉脉含情。
弗纳利娜与拉斐尔情深意笃,然而因她是面包师的女儿,两人身份差距悬殊无法成婚。拉斐尔37岁去世,四个月后弗纳利娜选择进入修道院度过了余生。
有些爱情故事打上了一生的烙印。失去之后,仿佛时间也一同被终止,此后的人生只是重播和对方在一起的每一天。
袁星彤也没能嫁给为自己画画的那一个人,但是停摆的时钟重新运转,她不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