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飞机降落在跑道时刚过七点。十二小时的长途飞行抵达终点,身旁的乘客因为安全着陆长舒了一口气,舒盈的心跳却反常得加快起来。
谢希文否定了她的猜想,他在电话里告诉她:“我的下属确认那幅画的主题和《独自喝酒的女人》不同,很遗憾不是你家被调包的画。”
满怀希望落了空,失落感可想而知。她还没回过神,只听希文接着说道:“舒盈,我知道你一定非常失望,如果换作其他画家,我找别人鉴定就可以了。但这几年流到市面的毕加索真迹少之又少,我比较相信你的经验。”
舒盈虽口头答应加盟他的公司,可毕竟没签正式合同,他没办法用老板身份“压”她,只得打感情牌劝她不要改变主意。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她根本没想过推辞。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舒盈猜到希文的顾虑,微微失望。相识一场,他竟然不相信自己的人品?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赌气说道:“你放心,通话结束我就去订机票,一会儿发给你订单截图。”
谢希文在商场摸滚打爬多年,岂会听不出舒盈话语里夹枪带棒的嘲讽。他自知失言,待她说完即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不是。看在星彤的份上,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以前的希文不会用如此谦卑的语气说话!舒盈无法形容自己的惊讶。他温和儒雅,却与程季康一样拥有骄傲的灵魂和超强的自尊心,哪怕道歉也是彬彬有礼,诚恳又不失体面。对他的改变,她有点难以接受。
这些年,希文一定经历了很多挫折,才不得不向生活妥协。舒盈唏嘘不已,能在残酷的现实世界游刃有余的异端,唯有独一无二的天才。
“你不需要道歉,说起来先做错的人是我,误会大家多年又不肯说清楚,一个人默默跑到国外断了音讯。”回想两人的对话,要不是顾忌她的“敏感多疑”,希文何必多此一举解释呢。舒盈并非矫情的女人,该认错的时候毫不含糊。
谢希文低声笑道:“舒盈,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坦率又大方。”他想起那时候头发短短的她,网球部的男生都把她当兄弟看待。谁能想到多年后“假小子”会变成充满女人味的尤物,难得个性一如既往。
婚前派对那一晚,其实并不是谢希文在分别之后第一次见到舒盈。2013年香港巴塞尔艺术展,前一年在“艺术家行动”中名声大噪的舒盈被主办方邀请参与论坛,她做了鉴定方面的主题演讲。当时他就坐在台下看着昔日的同伴像一颗闪亮的星辰,散发出炫目的光芒。
演讲结束,舒盈被藏家围在了中间,他们有太多问题急着寻求答案。希文站在外面思索片刻,放弃了和她打招呼的念头,毅然转身离去。
他不能承认,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自己差点对台上专业又认真的女人动了心。那个女人尽管穿了一身黑色古板的职业套装,偏偏在他眼里无比性*感。她的声音令他沉迷,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香艳、刺激,以至于谢希文不敢保证万一两人相认有了独处的机会,他会不会被欲/望冲昏头脑。
谢希文把那一次冲动归咎于袁星彤对自己的付出长久未给予回应。事实证明他再见到舒盈时,的确心如止水。
“不过,你的机票订单还得截图给我。”希文重复她说过的话,“我安排车子来接你,需要你的航班号。”
“不用那么麻烦。给我地址,我坐计程车过来。”舒盈本能地谢绝,她习惯了自己搞定一切。
“舒盈,你是以公司鉴定专家的身份前往香港。你得到的礼遇和我们是不是朋友无关,体现得是公司对人才的尊重。”希文这番话合情合理,说得她无言以对。
舒盈微微含笑,电视屏幕上纳达尔刚拿下2017年澳网男单决赛第一个“破发”,捏了捏拳头替自己加油。记得那一年,谢希文押注得冠军正是眼前白衣黑裤的男子。那时候,他们都年少。
“好,我会记得给你航班号。”她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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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盈拉着行李箱大步走出到达通道,她的视线扫过一堆举着牌子接机的人,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正疑惑间,猛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舒盈”。
循声望去,谢希文出现在前方。她颇感意外,想不到他亲自来接机。
“这么早,辛苦你了。”香港国际机场位于赤鱲角,距离市区至少四十五分钟车程。算下来,他大概六点就得出门。
希文接手她的行李箱,示意舒盈跟随自己朝出口方向走。“我还好,志伟更辛苦,他先要来接我。哦,先介绍一下,邝志伟是香港画廊的销售主管,他负责发掘新的藏家和收藏品。上了车你就能见到他。”
谢希文创办的艺术品公司全称“博格克雷默画廊”,名字里致敬了两位对男子网球影响深远的巨星。这个“名字梗”只有熟悉网坛历史的人方能心领神会,普通人则肯定以为老板是分别姓“博格”和“克雷默”的外国人。
舒盈上网查过希文的画廊,除上海总部之外,在香港、纽约、日内瓦等城市均设有分部。了解博格克雷默画廊的规模之后,她对谢希文不仅刮目相看,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想这些城市的房价,他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袁星彤真是嫁对了人!舒盈为好友庆幸,仅剩得最后一丝不满烟消云散。
“志伟昨天向我汇报过藏家的个人情况,这幅画作我个人认为可能是战利品或被盗物品。对方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人,父亲是英国人,二战结束后被派到香港,和当地人结婚生下了他。他家里有一只古旧的手提箱,是父亲的遗物,一直没处理。最近他们要搬大屋,扔掉箱子前打开看了一下,没想到里面藏了一幅画。”
听了希文的介绍,舒盈边走边思索背景的可信度。差不多两年前,苏格兰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一名男子在自家阁楼发现母亲的遗物里收藏了一幅有毕加索签名的油画。据说他的母亲年轻时前往波兰旅行,和一名苏联士兵坠入爱河并有了身孕。当时正值冷战,摆明了两人后会无期,士兵就送了这幅画作为分手的礼物。
不得不承认,战争确实导致了大量艺术品散失世界各地。这种故事如今说起来颇有传奇色彩,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却司空见惯。
“他的父亲如果被派驻香港,应该能查到相关的记录。”她提醒希文务必谨慎进行背景核查。有时候,哪怕一幅画作经过鉴定确为真迹,但藏家无法提供可信来源的话,拍卖行也有权拒绝。像这种凭空出世的画作,虽说有沧海遗珠的可能,不过拍卖行和画廊本身要承担得风险也更大,大家通常慎之又慎。毕竟被盗的艺术品一经发现,原则上要归还原来的所有者。大众同样倾向于接受有过拍卖记录的藏品,一来交易记录能追根溯源,再者之前被拍卖过多少能证明其属性为“真”。
希文点了点头,一脸“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等鉴定结果出来,我立刻安排调查员跟进。查几十年前的军队信息,没那么简单。”他点到为止,背后要花费多少成本,走多少门路,由着听众自行想象。
这便是鉴定师重任在肩的根本原因,一旦鉴定出了差错,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所以对于一些有争议的艺术品,鉴定师通常会给出“仿品”的结论。错过真迹的损失说起来还是可见的,但赝品不仅仅带来财务损失,严重一点甚至能搭上拍卖行、画廊的名声。
谢希文打电话给邝志伟,让他把车从停车场开上来。他们等了十分钟,一辆银色的奔驰在面前停下了。
邝志伟从驾驶座下车,笑容满面走到舒盈身前,热情地握住她的手。“舒大师,久仰大名,我好激动亲眼见到您。”
他的声音和表情极富感染力,长相属于轻易能博取别人好感的那种类型。有些人天生具有从事某一类职业的优势,天赋或者外表。
“麻烦你了。”她不喜欢交际应酬,不代表不懂怎么和人打交道,该有的礼数她一项都不会落下。
三人坐上车,奔驰驶离停车位,汇入车水马龙中。
“舒大师,我先送您到酒店。昨晚已经订好一个房间,到达就能入住。”邝志伟一边开车一边介绍今日行程安排,“我和藏家约了下午三点到画廊。”顿了一顿,他补充道:“听他的意思,上午他要和一家拍卖行的代表会面,我觉得他本人并没有把握,所以想多找几家进行鉴定。”
舒盈和谢希文坐在后排,听了邝志伟的话,她自顾自发表了看法:“测定纸张或画布的‘年纪’没有那么快,颜料取样还得送到实验室化验。鉴定结论没出来前,拍卖行只能根据作品的内容结合之前拍卖价格给出指导价,这些资料网上都能找到,没有多大/参考价值。我反而认为他把握很大,故意向你施压。”
“这么一想,真的很有可能诶。”邝志伟懊恼地拍打方向盘,“我太兴奋太激动,被他看穿了。”
希文向前探身,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下午是我们的主场,能扳回来。”
还是老样子!舒盈低头浅笑,想起谢希文担任网球部长的那些日子。他是大家的主心骨,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总有办法搞定。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长途飞行的后遗症终于显现,疲倦像潮水一样席卷了身心。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