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位于荷里活道的博格克雷默画廊,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迟到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出现在三人面前。
看到他随身带着油画筒,邝志伟总算松了口气。谢希文和舒盈千里迢迢奔赴香港,倘若连画也没见着,那他的责任就大了。
他笑容满面地一一介绍众人身份,“何卓民先生,是这幅将要进行鉴定得毕加索油画主人。谢希文先生,他是我的老板,这家画廊就是他的产业。舒盈小姐,她是业内首屈一指的鉴定师和修复师。”
希文和舒盈分别与何卓民握手,老人的神情略微不安,不确定是不是邝志伟颁给舒盈的名头让他紧张了。
舒盈细细打量眼前人,他的五官能看出混血儿的特征,特别是鼻子,同大多数英国人一样属于略带弧度向下的尖头状。邝志伟之前说过藏家的父亲是英国人,从相貌来看,确实符合这一说法。
按照三人事先商定的安排,由谢希文主导整个鉴定过程。他将何卓民请入会议室,奉上香茶和咖啡,一付准备闲聊的架势。
“何先生,您之前一直不知道家里收藏了这么值钱的油画吗?”
何卓民要了一杯咖啡,他靠上椅背,慢吞吞答道:“手提箱过去由我的母亲保管,家里人也不太在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不是准备搬家,保准就放在储藏室不去管它了。”
希文瞥了一眼舒盈,她不动声色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问。她虽然急切地想看到那幅画的真容,但也明白有些程序是必须的,不能马虎。
“我很好奇何先生怎么会找到这家画廊?”希文摊开双手,面上浮现一丝不解。“博格克雷默在本地画廊中的排名并不靠前,再说还有苏富比、佳士得、宝龙这些如雷贯耳的拍卖行可供选择,何先生您去过他们那里么?”他有自知之明,以画廊今时今日的规模,远远不足以同十大拍卖行相提并论。如果这幅画的来源没有问题并且确实为真迹,对方肯定优先考虑著名的拍卖行而不是他。
被他冷不防这么一问,何卓民脸色微变。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带些恼怒的口气质问道:“什么意思啊,我想去哪家就去哪家,难道要征求你的意见?”他作势站起,抓起摆放一旁的油画筒,一迭连声嚷着:“不卖了不卖了,这画我拿回家去,受不了被你们当嫌犯审!”
何卓民的恼羞成怒多少有些作秀的意味,却也间接证明其中存在猫腻,尤其同画廊以前接待过得藏家相比,他的反应更像做贼心虚。当然,作为有经验的销售,在没有找到明确证据之前,他们绝不会赶走客户。
希文赶紧站起身,与邝志伟一前一后拦住何卓民。他彬彬有礼得道歉,待何卓民冷静下来,方才为自己辩解:“何先生,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出发点是为您的利益考虑。您手上的毕加索真迹,通过拍卖行才能卖出天价。”
希文的表情格外诚恳,冠冕堂皇的说辞使得何卓民纵有不满也不好意思继续发作。他重新落座,推开面前的咖啡杯放下油画筒,气咻咻说道:“我最看不惯那些拍卖行,有没有真本事不晓得,眼睛里只有钞票,这笔钱我就偏不让他们赚!”说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向舒盈,脸上有着不信任的神情,“看不出你哪里像专家,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啊?”
舒盈淡淡一笑,即使自己说出履历,眼前这位老人能不能理解那些艺术画廊、拍卖行的“江湖地位”?想了想,她决定这样告诉他:“我的老师唐瑞年先生曾经在毕加索管理委员会协助克劳德先生进行鉴定,他是画家的儿子,对他父亲的作品具有举世公认的权威性。至于我本人,也在玛雅女士那里学习过一年,她是和画家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一名继承人。”
这番话听得何卓民云里雾里,给他留下“这个女人不简单”的深刻印象。眼看他被“震”住了,希文趁热打铁补充说明:“何先生,毕加索的作品现在必须由位于巴黎的管理委员会出具鉴定证书才能被艺术品市场认可。大部分拍卖行没有舒大师这样经验丰富的专家,他们通常要求藏家支付鉴定费用,从而降低自己的风险。我们就不一样了,只要舒大师鉴定为真迹,哪怕不被管理委员会认可,这笔费用一律由我司承担。”
谢希文的背书犹如给何卓民派了一颗定心丸,只见他频频点头,对博格克雷默画廊的好感度与认同感均直线飙升。“年轻人,你的态度我喜欢。这幅画交给你们鉴定,我放心了。”说着,何卓民打开了油画筒,将里面的一卷布扯了出来。
在所有人热切的注视下,白布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包裹在内的油画渐渐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貌。与此同时,一股霉味也扩散开来。舒盈的面庞流露不安的神色,她不禁暗中祈祷这幅画发霉的程度能稍轻一些,最低限度是霉点不要渗透到后面的画布。
她走上前,协助何卓民把画布展平。当它完整展现在众人面前,每个人都被浓郁忧伤的蓝色画面击中了灵魂。
在巴勃罗·毕加索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画风变化多端。按其创作风格和时间划分,1901-1904年初被称为“蓝色时期”。当时毕加索尚未成名,处于穷困潦倒的状态,挚友卡洛斯·卡萨吉马斯因失恋自杀身亡给他造成了沉重打击,使得蓝色主宰了作品。这一时期的画作主要表现贫苦人民的生活,他运用深深浅浅富有层次的蓝色调加强孤独和失望,忧郁与心碎,灾难和不幸的感觉。
眼前的这幅布面油画尺寸大概为70*80cm,画布边缘极不平整,显然是从画框中直接切割下来,个别位置甚至带有撕裂的伤痕。由于长年不见天日,加上香港湿度大并且保存失当,霉菌毫不客气地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舒盈立刻翻转画布仔细观察背面的情况,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霉点暂时还没入侵到背面,清洗修复的难度不大。
画面中心位置是一名面容俊秀神情忧郁的男子,与蓝色时期最著名的那幅《生命》中的男主角为同一人——毕加索自杀的好友卡萨吉马斯。他坐在咖啡桌前,右边的女子单手托腮,露出的大半张脸浓妆艳抹,鲜红的嘴唇在深浓蓝色的大背景衬托之下,无比鲜艳。
卡萨吉马斯深爱着一个名叫杰曼的美丽女人,但是她无法只给予他一个人爱情。在一次咖啡馆聚会中,痛苦的男人当着朋友们的面掏出手枪指向杰曼射击,后者惊险地避开后,卡萨吉马斯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枪结束年轻的生命。
舒盈的眼睛闪闪发亮,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从画面内容看,毕加索描绘得毫无疑问正是卡萨吉马斯自杀前的场景,他当时虽远在马德里,但根据在场友人的描述还原了现场,以此缅怀早逝的朋友。她将自己的推测告诉大家,其余三人的表情即刻被激动替换,邝志伟心急得问道:“舒大师,所以这幅画是真迹?”
“从画的内容来说,有这个可能性。”她双手抱胸,视线停留在画布右下角毕加索的签名上,一边继续说明:“毕加索在1902至1903年底,曾借住好友马克斯·雅各布位于伏尔泰大街的公寓。在雅各布的研究资料里有关于那段生活的记载,毕加索画过不止一幅以朋友之死为主题的作品,但大部分被他自己毁去了,仅有一幅《卡萨吉马斯最后的聚会》交给房东抵了租金。如果记载属实的话,或许正是这幅画。”
“那这幅画超级值钱啦!”何卓民的声音微微发抖。他提前做过一番调查,知道毕加索的油画一直是艺术品市场的抢手货。
舒盈不屑地扫了何卓民一眼,似乎对他只惦记着“钱”颇为不满。“这幅画只有毕加索的签名,没有画家本人留下的编号,真实性有待进一步鉴定。”看不惯的时候,她才不在乎会不会得罪人,照样一盆冷水泼过去。“目前得到大部分毕加索研究者认可的目录里都没有这幅画,鉴定的难度和时间以及结果,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她并非危言耸听,在玛雅工作室学习期间,经常要花几个月才能鉴定完一幅作品,其中的复杂程度外人难以想象。
舒盈话音刚落,何卓民便大声嚷了起来:“什么意思,要让我等多久?”他不满地看向邝志伟,质问道:“你说我很快能拿到钱,我才把画拿过来。现在搞得这样麻烦,我干嘛非要给你们!”他的话间接回应谢希文早前的问题,原来邝志伟对他作出过这般承诺。
希文向邝志伟送去一瞥,冷冷的警告意味让后者惊出一身冷汗。他当日怕走了宝,对何卓民提出的要求一律答应为先,想不到突然被反咬一口,一时不知如何圆场。
事已至此,纵然邝志伟违反公司内部规定,希文也不得不在客户面前拉自己部下一把。“何先生,请您尽管放心,志伟作为我司销售主管,我们认可他对您的承诺。只要舒大师初步鉴定这是真迹,我司保证满足您在资金方面的需求。”
何卓民眼神闪烁,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似的提高音量说道:“他答应先给五十万定金。”
谢希文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邝志伟,只见他尴尬地点了点头,满面羞愧低下头去。希文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得就是舒盈的鉴定结果不会出差错,否则这笔钱打水漂不说,传出去也会有损画廊的声誉。
“舒盈,你需要几天能给出结果?”
舒盈原先想简单回答一个数字,但瞧见何卓民脸上的狐疑之色,她决定把自己要做得检测和比对项目一一列出较为妥当。快步走到白板前,她拿起油性笔开始书写。
一行行秀丽的黑色字迹出现在白板上,她告诉他们自己要检测画布的年代,分析颜料的材质,比对蓝色时期其他画作的绘画技法和签名,在每一项内容后面她另外给出预估的天数。倘若这些检测项目同时进行的话,在两周内能出具初步鉴定报告。
“两周,不行,不行,时间太长了!”何卓民猛摇头,手上也没闲着,重新卷起了画布。“我急着用钱,等不了那么久。”
舒盈与希文对视一眼,明白彼此都对何卓民的态度起了疑心。一幅来历不明的油画本就可疑,持有者甚至不愿等待鉴定结果出来后可能得到的巨额利益而急于套现,怎么看都仿似给这幅画贴上了“赝品”标签。她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奈何仅凭肉眼,实在无法草率地下结论。
谢希文从舒盈的表情解读出她不能明说的无奈,他当然清楚现在她给不了答案。他伸出手制止何卓民继续收拾,下定决心开口道:“何先生,我可以一次性支付五万作为定金,一周之内我司出具鉴定结果,我们再谈接下来的付款比例。您意下如何?”
何卓民的沉默在情理之中,毕竟希文的提议与他的预期相去甚远。他双手抱胸端坐椅中,沉思数分钟后,说道:“年轻人,看在你一再让步诚心想做成这笔交易的份上,我也退一步。就按你说得办。”
“何先生真是爽快人,合作愉快。”希文率先站起身,向何卓民伸出手去。他成功地稳住了对方,接下来的工作由舒盈接手负责。
他望着她,信赖的眼神让她感觉肩膀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舒盈同样用眼神向他做出了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