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时,舒盈打开了室内的灯光。她没有急于走回工作台,索性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凝望桌上的蓝色油画。
谢希文与藏家定下一周之约,迫使她加快鉴定的速度,同时还动用人情关系拜托在实验室工作的朋友对织物以及颜料进行检测,这一周忙得人仰马翻。
将油画送到实验室之后,舒盈先用X光扫描了画布,排除表面下是否还有其他画作。之前曾经在毕加索蓝色时期的部分画作发现了“画中画”这一特殊的存在,据推测因为当时画家实在太穷买不起新的画布,才不得不用覆盖旧作的方式创作新的画作。即使此类情况非常罕见,但慎重起见她还是增加了这项检查。
扫描图像很干净,证明这幅画并不存在幽灵画作,舒盈长舒了一口气。她设想过万一底层还有一幅画作该怎么处理,仅仅想到鉴定时间恐怕得花上好几年,就无论如何都想象不下去了。
画布的检测结果显示它距今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从年代推算差不多正是毕加索蓝色时期那几年。这一结果让谢希文、邝志伟深感振奋,以他们看来,基本能排除现代伪造的可能。
舒盈依旧谨慎,虽然空白的古董画布极其难得,可并非不能通过其他手段“制造”。通常伪造者会搜集同时代不出名画家的作品,用丙酮溶解原来的图案后就能得到一张空白的画布了。这种方法费时费力,不过用来应付那些只以画布年份、裂缝就轻率作出判断的鉴定者绰绰有余了。
这幅油画的裂缝同样符合它的“百岁”高龄,一些至少需要七、八十年时间才能形成的黑色蝇屎斑也间接给出了证据。然而所有这一切仅仅证明了它属于20世纪初期,最终确认是不是毕加索的真迹,需要舒盈用经验分析极细微的笔触。
现在,她产生了困惑,在连续通宵工作两天后。这幅画运笔的章法、油彩的湿淋感以及所用得蓝色颜料都符合毕加索1903-1904年前期的风格,每一处细节都似曾相识。让她困扰的是,她不能确定这份熟悉的感觉究竟来自于过去见过的真迹,还是被藏在自家阁楼里的赝品!
工作室的门开了,谢希文出现在舒盈面前。他满脸愠怒,冷冷瞅着她说道:“听说你两天没合眼了,我表示很不满意。”他的声音低沉有力,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我没问题的,做学徒的时候经常通宵。”舒盈不习惯示弱,克制住想要打哈欠的欲望,逞强得回应。
看她的样子,他知道她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威胁”,遂改变策略转走温情路线。希文缓和了面部神情,微微一笑道:“你还和从前一样把自己当男人看,可是我不想被当作剥削员工的老板呀。舒盈,是我擅自减少一周鉴定时间,给你太大压力了,对不起。”
谢希文对舒盈的个性了若指掌,他一“服软”,她也不好意思强硬下去。果然,她抱歉得笑了笑,主动解释:“希文,我知道你想让我去休息,这是为我着想。可眼下是关键时刻,我有感觉结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你现在命令我躺在床上,我肯定也睡不着。”
她说得那么明确,希文自知无法说服她走出工作室。“你这是在透支健康,透支生命。”他无奈地摇头,叹息道。
舒盈何尝不知熬夜,通宵对身体的伤害,只是这件事压在心头,她始终寝食难安。“好啦,多谢你的关心!不如你帮忙倒一杯咖啡,帮我再续一会儿电。”气氛略压抑,她用玩笑调节。
“好,我去泡咖啡。”希文重新打开工作室的门,他半转身看着她下达指示:“五分钟之后,你出来走走喝完咖啡再回去工作,成交么?”
“算我怕了你。”舒盈苦笑,摘下手套向他走去,一边嘀咕:“你在家面对星彤的时候,也是这样碎碎念么?”
“她不用我操心。”他很快回复了她。
舒盈隐隐觉得他的回答有些古怪,似乎欠缺一点“新婚感”。她跟在希文身后,晃了晃脑袋,把不好的联想甩了出去。舒盈,你又没结过婚,没经验的人不要瞎掺乎别人的婚姻生活!她对自己说道。
茶水间里有一台咖啡机,只需放入咖啡豆并选择相应的咖啡程序即可。谢希文抬手打开头顶的橱柜,第一层摆了两套咖啡杯,每套各有六只杯子配备同款杯托。他没有犹豫,拿了两只不同的杯子。
“拿铁还是卡布基诺?”希文清洗完杯子,选程序前开口询问她的意见。
舒盈正在做伸展运动,随口回答“拿铁”。只听磨豆机欢快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不一会儿希文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她面前,将其中一杯递向她。
她刚好抬起脖颈,以仰视的角度望见他手里的杯子。一刹那,如同闪电劈开乌云密布的天空,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
谢希文吓了一大跳,来不及回过神,就见舒盈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向工作室。他慌忙放下杯子,跟着她一同跑回房间。
“杯子,杯子有问题。我糊涂了,居然没注意。”舒盈神经质地念叨着,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一听“有问题”三个字,希文的脸色顿时阴沉。他倒不是心疼付出去的五万元定金,而是原先抱了相当大的期许突然落空,沉甸甸的失落感挥之不去。
舒盈扑向桌上的油画,持放大镜的手倾斜四十五度,造成“仰视”的视觉效果。她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审视画面,视线定格于杰曼面前的咖啡杯上。“希文,看这里,咖啡杯的手柄,它是小写的字母‘e’!”
谢希文接过放大镜,模仿她的姿势进行观察。果然如她所言,唯独这个咖啡杯的把手与其他不同,原本应该闭口的半弧忽然向上弯折,变成了小写的英文字母‘e’。他抬起头,眼睛里写着难以置信,“这个标记,和你家那幅赝品上的一样吗?”
她的心跳快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打开手机相册给他看保存的照片。春节前那一趟回国之行,舒盈特意从阁楼里拿出伪造得《独自喝酒的女人》拍摄了一组照片,就为了今后万一再遇到相似的标记时能够立刻进行比对。
证据摆在眼前,除大小之外,这两个‘e’的笔触完全一样。即便世上成千上万的人书写英文字母的习惯相同,也不太可能如此巧合得都去伪造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作品,并且其中一幅挂在舒盈家里,另一幅被送到了谢希文的画廊。
他和她的交集,在于一个名叫“程季康”的男人。
“程季康,一定是他!”积攒多年的怀疑一经证实,舒盈的心情反而怪异地轻松起来。尽管如此,她的眼神里却包含着遗憾、失望以及伤心——自己爱着的那个人,终究在十年前背叛了她!
谢希文连做好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她的发现对他的打击非同小可。“你的潜台词莫非是季康故意让人拿一幅假画来讹我?不,我不相信!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舒盈理所当然被视为破坏他们友情的“假想敌”,他的语气近乎质问。
她接收到希文的敌意,为他注定被辜负的信任感到一阵阵心酸。“为了星彤,他妒忌你们。”硬着头皮,舒盈说出自己的理由。她不想把袁星彤扯进恩怨,奈何平时善解人意的希文完全不领情,非要她说清楚不可。
嫉妒,会让理性的人变得不可理喻。
希文再度被打击了。他一连后退几步,仿佛画面上的卡萨吉马斯变成了程季康,正冷冷地注视自己,冷冷地嘲笑他自以为是的友情早已变质。
舒盈伤感地望着工作台上的油画,倘若此刻程季康站在面前,她一定会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何要伤害所有真心相待的人?谁都不欠他,他有什么权利任意挥霍大家的感情!
记忆的匣子被强行打开封印,往事一幕幕纷至沓来。时钟拨回到2007年,回到那一年炎炎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