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冬季的第一场鹅毛大雪降临京城。
护城卫的巡逻更加严密,临近年关,集市上并不因为这场大雪而显得萧条,反而更加热闹。
就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尹太尉率领宫中仪仗,在骠骑将军府宣布了皇帝的旨意。
“恭喜韩提督了。”众目睽睽之下,尹太尉不咸不淡地说道:“提督如今官居一品,与老夫平起平坐,真是年轻有为啊。”
“不敢。”韩城淡然回应:“太尉大人德高望重,后生怎可相提并论。多谢太尉前来传旨,恕不远送。”
言下之意,竟然是直接想要送客。
尹太尉拂袖而去,但两个时辰以后,却和韩城一同坐在河边小筑里谈笑风生,和方才的场景大相径庭。
“你回京那天成非说要半夜去找你,这小子可有闯什么祸?”尹太尉一边饮酒一边说道。
韩城微笑回应:“可不是闯了祸,送了我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吓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是他心里高兴。”尹太尉哈哈说道:“这两年他在京中郁郁寡欢,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动官家让他镇守西京。”放下酒杯复感慨道:“尹家复兴有望了。”
在大邺王朝的官制中,太尉是武官之首。为了避免尹家势大,坐拥地方军权,皇帝始终不肯松口让尹成非成为地方大将。
“这对成非来说也是锻炼。”韩城娴熟地为尹太尉添酒:“西京的守卫压力没有紫阳城与落雁城那么大,但却是多方势力汇杂之处,能做到何种地步,就看他的能力了。”
尹太尉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又喝了两杯酒,转而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听宫中传来的消息,官家的龙体近来似乎有些不快。”
“我也听说了。”韩城放下酒杯,似有所指:“如今官家的皇宫愈发不如以往严密,齐王殿下城在南边军营的护城卫已经有所动作。好在禁军在您手中,我这才放心些。”
京城的一万护城卫是由二皇子祁梦率领,而南边军营距离皇宫不过三十里。
“大皇子在东边的动作也不小。”尹太尉忽然肃容问道:“却不知韩提督属意哪位?”
“老大目光短浅,老二阴险多疑,老三淫邪奸诈。”韩城面无表情地给几位皇子做出评价:“老四虽然刚愎自用,但却坦荡果决;小五早殇,小六懦弱可欺,小七是个废太子。”
“您若问我属意哪个……”韩城将酒杯递到嘴边,缓缓说道:“年底寿宴,倒是可以好好看一看。”
韩城此次与尹太尉私下会晤,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因此尹太尉先离席回府。韩城自己一个人慢慢品着酒,吃着最鲜美的鱼脍,却并不觉得有滋味。
他本是一名武将,如今要思虑的问题却比宰相都多。
一只素手轻轻地掀开了竹帘。那是一个女人的手,她的脚步轻盈,应该是轻功不错,会武,但却并不带有敌意。
因此韩城也没有抓起他的剑。在这短短的一瞬他已经对这个尚未露面的人做出评估,首先武功并不如他,并不具有太大的威胁性;其次她能摸到这里来,必然是有话要说。
——那便听上一听。
这个女人身量不高也不矮,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就是人们见过之后就会忘记,和很多人都有些相像的那一种。
“奴家燕柳。”她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受七皇子派遣而来。”
“七皇子有封信要给您。”她将信封放在桌面上,动作流畅无比,似乎并不期待得到对方的什么反应,随即便要转身离去。
这反倒勾起了韩城一丝兴趣:“难道你家主子不想要回复?”
他人虽然刚到京城,但许多信息却已经掌握在脑海中。七皇子现今关押在慎刑司,恐怕是迫不及待想要寻找帮助。
不过竟然找到他头上,不知是有趣还是不知死活。
“主子吩咐过,”燕柳向他一福礼:“如今他身边危机四伏,做什么安排都不保险。反倒是对于大将军来说,您若是想回信,自然能找到回信的方法。”
韩城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那封信:“如此不诚之人,这封信还是尽早烧掉为好。”
燕柳只是低眉说道:“主子只希望您能看过,至于看过之后您如何处置,自然是凭借您的意愿。”
燕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半晌之后,韩城身后也出现一名灰衣人:“将军,这封信是……”
“拆开罢。”韩城淡然回答。
那名灰衣人先是将信封放在鼻翼之下闻了闻,拆开之后又将信纸全摸过一遍,确定无毒之后,转交给韩城。
纸面上是整整齐齐的小楷,显得分外秀气,但是其中的内容却让韩城略微有些惊讶。
不是恳请,不是求救,不是虚张声势的拉拢——而是几个地址。
信上说明了在这些荒山野岭的密道中,藏的是谢长风所有保存下来的兵书、行军笔记以及各种布防图和地形图。
韩城一刻钟也坐不下去,立即策马回将军府安排人私下寻找,而那封信里也没有说谎,保存完好的地图和笔记陆续地送到他面前。
韩城翻看这些材料的时候几乎是内心小鹿乱撞的,这是一个帝国珍贵的宝藏,也是大邺王朝最负盛名的一位镇国大将军的一生。谢家被抄家的时候他以为什么也留不下了,却没想到真正宝贵的东西早就被好好的珍藏起来。
激动的心情许久才能平复。不论七皇子究竟是何意图,为了这份馈赠,韩城都要和她谈一谈。
正如祁阮所说,韩城如果真的想给她回信的话,并不难做到。也许在旁人眼中韩城目前更像是个孤臣,从不结党营私,独来独往,但只有祁阮知道,他在朝堂和皇宫中渗入的势力有多深。
所以这天丛五潜入慎刑司牢房来的时候,祁阮并不意外。
丛五就是那名灰衣人的名字,韩城的暗卫,曾经最顶尖的刺客,如今也是他手下武功最高超的影子。
祁阮这段时间一直按照周太医教授的强身健体方法在锻炼,不过在牢狱里她并没有全力以赴,只是简单松松筋骨,避免出一身臭汗。方才准备熄灯歇息,却听见被钢铁封锁的高窗,发出咔哒的响声。
细小的声音,没有惊动祁阮之外的任何人。
走廊尽头的烛火悄然熄灭,一个灰衣人好似无骨一般,从高墙外无声潜入,将尖利的手刃抵在她的脖颈上。他未曾蒙面,神色平板:“殿下莫惊,将军派我来传话。”
灰衣人这种举动是为了防止祁阮在惊吓之中尖叫起来,看见她镇定地点了点头,有些惊讶于她的胆识,迅速收起兵刃说明来意:“将军已经收到殿下的礼物,非常感谢。遂遣我来见殿下。将军知晓殿下身陷囹圄,必定会全力营救。殿下如有其他要求,若是将军可为,则尽力满足。”
祁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燕柳如今可好?”
丛五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关心下人,愣了一瞬才回答道:“她很好。”
“我不需要将军解救我。”却没想到祁阮点了点头,却转而说道:“不过我的确有话要对他说。若是说有什么想要转告,那就是我希望能当面与韩将军谈一谈。”
“殿下可要想好了。”丛五从未想过她会是这种反应,抿着嘴道:“莫要得寸进尺。”
祁阮神色坦然自若,早就打算好一般地说道:“我自有从此处脱身的办法。联络韩将军是为了别的要事,你放心,我只会帮助韩将军,绝不会害他。”
这和将军安排的内容完全不同,丛五有些茫然,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哪怕七皇子是曾经的废太子,居住在监牢,也改变不了他贵眷的身份,绝非丛五可以随意指责的。
丛五也不敢过大的动作,怕惊醒外面的宫人,只得低声威胁道:“殿下怎么肯定我就是韩将军派来的?或许我今夜来此,就是为了要殿下的命。”
“能有你这样的人做手下,只会是韩将军,不会是别人。”
祁阮肯定地说:“而我……相信韩将军。”
话已至此,见祁阮如此执拗,灰衣人也不再多言,像一只潜行的蝙蝠般再次从那狭小的窗口钻出,还不忘重新装上铁栅。
也不知道他如何动作,不过三五须臾时间高窗便恢复原样,而窗外的天空已空无一物,仿佛从来没有任何活物造访过。
夜半时分,掌刑使张玉再次被从被窝中叫起来。
他其实是很生气的,但是得知叫他起来的是韩城以后,就不怎么有脾气了。
“你也要见祁阮?”张玉不禁有些意外:“一个废太子,竟然有宫城内外这么多大人物盯着,也实在是不容易。”
话虽如此说,张玉还是给韩城亲自引导至监牢前面:“将军莫要多留,最多半刻钟,否则我也不敢保证不被人发现。”
见韩城点头应允,张玉便体贴退下,还不忘打开祁阮的牢门。
监牢中那个瘦小的身影就这样安静地望着他,似乎对这次来访并不意外。
她面色有些苍白,眼眸却分外明亮,对着站在牢门外的男人唤道:“韩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