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里还算干净,但却阴冷潮湿。窗口狭小得只能看到半片朦朦胧胧的月光,就着走廊上昏黄却没有半点暖意的烛火,仿佛是孤寂的死地。
在这种环境下,祁阮渐渐地想起了韩城。
她对于韩城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韩城在宫变时救了她的性命,将她推上皇位,可根本目的只是想树立一个傀儡皇帝,通过祁阮来把持朝政。虽然在祁阮当皇帝的三年时间里她锦衣玉食生活水准相当之高,但是每天都生活在可能会被他发现真实身份的恐慌里。
再加上前世自己家破人亡,在复仇之路中心理扭曲,看谁都觉得该死,更何况是控制自己的大将军。所以她扶植殷牧,重用宦官,发展自己的势力,最终处心积虑地害死了韩城。
韩城死后没过多久,东越攻入大邺,民不聊生百姓凋零,殷牧露出他的丑恶嘴脸玩弄权术,祁阮忧思交加病死在风雨飘摇中。
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
如今提到韩城这个名字祁阮就觉得心虚,如果大将军知道以后要发生什么事的话,恐怕自己要立刻玩完。
但是谁叫他不知道呢。重生这种事情如此玄幻,发生在祁阮身上已经够奇妙的了,只要大将军不是重生的,那么一切都好办。想到这里她从冷硬的木板床上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腿脚,争取不在这里冻病。
反正祁阮重来一次,就是为了改变曾经的命运。
骠骑大将军从紫阳城启程的时候尚且还是深秋,抵达西延关的时候却已然是初冬了。
西延关在京城之外百里,步兵行军一日可达。等在西延关稍事休整过后,韩城便对林旭和说道:“我带二百骑兵进京城,剩下的人你就带着在西延关过年罢。年前我会遣送些物资来,将士们这一年实在辛苦,莫要苦了他们。”
林旭和既是他的副官,也是他旗下的虎牙将军,从三品,堪堪不必进京参加皇帝的寿宴。
“将军言重。”林旭和微微露出两颗虎牙,若是旁人见他如此年轻和善的容貌,断然想不到他在战场是何等恶鬼。他只是向韩城一抱拳:“我与将士们在此处待将军归来。”
然而韩城略一沉吟,却道:“今年过后,我也许会留在京中。”他深沉地望向林旭和:“我若是将紫阳城交付与你,你可能保护好西北一方?”
“将军是打算——”林旭和并没有说下去。他隐约能够猜到,这京城恐怕要风起云涌了。
林旭和从还是一个小兵的时候就跟着韩城,与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相比,眼前的韩城才是他心目中唯一的主君:“将军放心。但凡属下活着一天,将军便不必担心紫阳城。”
“好!”韩城翻身上马,他身后的骑兵已经整装待发:“我会让穆冬与尹成非与你形成拱卫之势,决不能让东越踏进大邺的一寸土地!”
两百名军纪森严的骑兵是最庄严肃穆的仪仗,他们子时出发,寅时韩城便已经站在早朝的队列中。
皇帝对于韩城的归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与问候。
但是朝臣们却不冷不热,只有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恭维了几句,兵部尚书与太尉大人甚至阴阳怪气地挑拨了一番。
“紫阳城向来是东越最喜爱的劫掠之地,这五年韩将军待在紫阳,一场仗都没有打,用的军饷却半分不少呢。”兵部尚书斜着眼睛,拉长了音调说。
韩城冷着脸,干硬地回答道:“我付出多少圣上自然知晓,不必刘大人多管闲事。”
“你!”刘尚书红了脸,立即向皇帝禀告道:“圣上,骠骑将军韩城如此桀骜不驯,朝堂无礼,当罚才是!”
“爱卿,你这话说得可不对。”
皇帝乐呵呵地说道:“韩城虽然没有在紫阳城打仗,是因为他深入东越腹地千里,歼灭东越数万士兵,杀死东越大将,让敌人闻风丧胆,这才不敢来犯。这军饷花得半点不亏,刘大人以后对骠骑将军也要大方点才行,莫要寒了前线战士的心。”
刘尚书喏喏地回到自己位置上,一副面服心不服的模样。
皇帝虽然看似说教一番,但是却没有要责骂他的意思。早些时候阅读完韩城的军报以后,皇帝手中已经写好封他为从一品提督将军的诏书,但是却迟迟没有发布,为的便是担心韩城在朝堂上势力过大,演变成另外一个谢长风。
不过今日早朝过后,皇帝也算是放心了。韩城离京五年,能看出来他和朝臣的关系都不怎么样,这人也冷硬地像块石头,完全不会说些场面话。
“爹,我听说兵部尚书今天在朝堂上又对韩将军出言不逊了?”尹成非刚从校场回来,接过婢女递上来的汗巾简单地擦了擦,急迫问道:“您不是说他是站在韩将军这边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尹太尉只有这一个儿子,因此两人相处也并不十分严肃。
尹成非略有不满地说:“韩将军在边关五年,如今刚回来就被为难,这也太过分了。”
“蠢东西。”尹太尉慢悠悠地说道:“你也太看轻韩城了。他如果只是那么简单的人物,我怎么放心将你交给他?”
“儿子是真心仰慕韩将军。”尹成非连忙说道:“您不也说,韩将军麾下是个不错的选择么?”
“那是因为我知道,将来的天下会有他的一份。”尹太尉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如今我老了,手里只剩下禁军,于圣上来说不足为虑。可是韩城年轻力壮,手握重兵,假以时日,未尝不是第二个谢长风。”
尹成非虽然年轻,却并不傻,经过父亲的提点,他立即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官家会对韩将军多有忌惮?”
“可是韩城这人性格如此古怪,和朝臣的关系都不好,最需要支持的兵部尚书甚至公开嘲讽他,你说圣上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尹太尉从笔架上拿下一只新毛笔,抚摸着笔尖说道。
“我明白了,看来我们尹家表面上也要和韩将军冷淡些才好。”尹成非笑嘻嘻地说:“不过等到半夜之后,我还是要去祝贺韩将军回京的。”
“去罢。”尹太尉睥睨了他一眼:“我听韩城的打算,是想年后将你派到西京。你是该去谄媚一番表表忠心。”
尹成非听到这句话眼睛都要亮起来。西京可是西北重镇,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也能做那一方大将。也不管父亲揶揄他的语气,兴高采烈地走了,临出门又探头回来说:“别舞文弄墨了爹,反正您也不是那块料!”
“臭小子!”尹太尉吹胡子瞪眼,将一方砚台扔过去,却只堪堪砸到了门框,落下一滩墨迹。
天气愈发寒冷,就连掌刑使都觉得自己变得懒散起来。
他正斜倚靠在梨花木椅上,就听见底下人通报有人要求探望七皇子。
带上来是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长相也无甚出奇,但偏偏让掌刑使将她由上至下地打量许多遍。许久才开口道:“你是七皇子身边的人?”
“回大人,奴婢是霜月殿的一等宫女,茗棋。天冷了,给七殿下送些御寒之物,若是殿下在里面生病就糟糕了。”茗棋恭谨回答。
话语虽然是柔弱至极,但是却隐隐含着警告。
掌刑使挑起似有似无的笑,应允道:“那你就进去罢,可千万留心着别让你的殿下让本官给吃了。”
监牢里,茗棋将带着热气的饭菜一一摆开。
牢房里没有火盆,只在边角有个小炭炉,茗棋用仅剩的炭火烧了一壶水。
等到它开始翻滚作响时,在蒸汽的长鸣掩盖下,祁阮才道:“燕柳,这段时间不敢与你相认,让你受苦了。”
“奴婢晓得。”原名燕柳,现名茗棋的宫女已经眼泛泪光:“奴婢所受的苦,哪记得上殿下的千分之一?”
这位由殷牧送过来的宫人,并不是什么茗棋,真名其实叫燕柳。
燕柳是当初谢家特别为祁阮训练的女侍卫,在宫中的等级是从五品女官,但还没有正式册封,谢皇后就出了事,平常甚少有人见过她的面容。
谢家倒台之后东宫慌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踪迹。如今燕柳伪装成普通宫女,眉眼柔顺,与当初凌厉的气质相差甚远,基本上没有人能认出来。
没想到,这次燕柳以这种方式再次回到了祁阮的身边。
燕柳比红叶更加成熟沉稳,是谢家自小训练的孤儿,因而忠诚度也更高。通过跟燕柳交谈,祁阮才知道当初谢皇后在那场变故之前已经有所预感,迅速地安排好身后事,除了燕柳之外,宫城内外依然有谢家留下的人手。
“暂时不必联系他们。”祁阮思虑几瞬,低声说道:“如今情势不同于往日,他们的想法是否有所更改,我们也无从知晓。”
说实话,经历前世几番尔虞我诈,祁阮并不是很相信所谓的谢家留下来的人。
但是燕柳她还是相信的,毕竟是曾经长时间接触过的家人,况且如今她孤立无援,若是连这仅有的人手都不相信,以后只会更加艰难。
不过有了燕柳,她曾经犹豫许久的行动也许可以付诸实施了。
“不必担心。”祁阮握着她的手:“我很快就能从这场困局中解脱出来。只是现在,恐怕有件事需要让你去做。”
燕柳坚定回应道:“殿下所命,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