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后死后，皇帝一方面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薄情，另一方面想要通过制衡后宫来制衡前朝，一直没有立新的皇后，后宫一向是蒋贵妃与江贤妃共同治理。
陈嫔、不，陈淑妃从青砚那里拿了酒杯，同样向树下斟倒一杯酒，对祁阮说道：“殿下只消想一想便知，最近这几桩事，虽然看似与后宫无关，但都脱不开后宫的影响。谢姐姐走了两年，牛鬼蛇神也都心思活络地出来作怪了。”
“归根结底，还是这后宫中势大的唯有那几人而已。”她侧过头来，浅笑着望向祁阮：“而我容颜已老，且无子嗣，岂不是最好的晋位人选吗？”
陈淑妃慢悠悠地说：“陛下想要立起我来当做一个招牌，一个障碍，而我……却不甘心仅仅当做一副牌面啊。”她的声音愈发低下去：“我可怜的女儿才那么小，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宫中……我有怎么能说服自己放下一切，给那些恶人安宁呢？”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祁阮：“所以，殿下可愿让我这不甘枯老之人，做你的母妃？”
冬风萧瑟，吹动起柳树的枝桠，发出轻微的朔朔声。
良久的沉默过后，祁阮答道：“娘娘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我却无法让一个人取代母后的地位——哪怕只是一个称呼，一个代号，一个名义。”
她的母亲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谢芸。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够取代。
“我明白了。”陈淑妃从唇齿间流出一声叹息：“我的本意，也只不过是试探着向殿下说出想法而已，殿下不必因为拒绝我而心存忧虑。”
这位年近四十的贵妇人眉眼雍容柔和：“况且，我受韩将军所托，无论如何都会帮扶殿下。”
韩城？祁阮动作顿了顿，陈淑妃果然是和韩城有关？
不过前世陈宁就是韩城的人，陈淑妃和韩城有联系也不奇怪。
祁阮掂量着语句说道：“娘娘既然如此说，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哦？”陈淑妃细眉挑起：“殿下但说无妨。”
“我想……请娘娘能在无意中暗示陛下，往霜月殿去一趟。”
*
按照皇宫的一贯传统，上元节不仅有晚宴，还有烟花表演。
不过鉴于前几天寿宴的事故，上元节晚宴暂时取消，由皇帝往各位重臣家里赐菜以示团圆之意。
因此，今日的正月十五，对祁阮来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和陈淑妃的会谈结束后，陈淑妃先行离开，祁阮慢慢地往宫门处走。陈宁担任禁军统领后，陈淑妃的活动就自由得多，相信陈宁也会全力保障她的行动轨迹不被窥伺。
然而回到霜月殿后，又遇到了另外一个祁阮生命中重要的当事人。
此时天色近黄昏，金黄的夕阳洒在眼前人的脸上，竟然有种温暖柔和的感觉。
祁阮自觉屏退的宫人，向韩城弯腰一拜：“前日多谢韩将军搭救。”
“无事。”韩城冷峻的面貌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反正殿下早就准备好了后手，也并不是非我不可。”
祁阮从他的语气中奇异地听出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抬眼仔细看去，对方依然是一副淡然神色。
她压下这种奇异的感觉，盈盈笑道：“去请四哥也是紧急之策，我心中并无把握。可是看到将军出现的那一瞬间，却觉得哪怕是虎狼环伺，也无所畏惧。”
祁阮觉得，这是一句坦荡赤诚地表示衷心的话语。
韩城却感觉颈后升起一股热气，蔓延到了耳尖。他漆黑的长发之下耳尖露出微微的一点红，不过现在是隆冬时节，丝毫不让人觉得奇怪。
他不太想看到祁阮的笑。韩城别扭地转过目光来，他觉得祁阮有些弱里弱气的，半点也不像谢家上马安天下的气质。
但是考虑祁阮还在伤中，并且还存在中毒状态，劝告对方勤学武艺的话语涌上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个给你。”韩城轻咳一声，从身后拿出一个狭长的木盒，放在桌面上，解释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礼物。”
韩城本来打算把礼物放下就走的。其实今天因为东越刺客和三皇子私兵入宫的事情他非常忙，专程过来送礼并不是很好的时机。
但是寿宴那天在梅树下遇见祁阮的时候，却已经说好了送她礼物。韩城担心如果自己今天不来，说不得在祁阮眼中就会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他抬手准备告辞，但却见到祁阮的目光一下子亮起来，如同被霞光照耀的猫眼石，伸手拿起那个盒子，神情期期艾艾：“这是……送给我的？”
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的迟疑。
韩城只得收回动作，简单回答：“是。”
祁阮低头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把匕首。刀刃泛冷，寒光迸射，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刀柄上镶嵌的宝石，更是为之添加华贵的色彩。
“好漂亮。”她不禁感叹道。再度望向韩城带着喜悦的神色，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韩城。”
这一次她没有称呼“将军”，而是直接明了地说了他的名字。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韩城的胸膛中再度涌起一股暖流。他盯着祁阮，她的面容俊秀而明亮，身材笔直如同山间白杨，眼睛恍若天上落下的星辰，肤色如同白璧无瑕。
翰林院的易飞卿被称作大邺第一美男子，才情美貌令人赞不绝口，可是这一刻韩城觉得祁阮与易飞卿相比分毫不差，若是从京城主道上走一圈，未尝不会有瓜果掷满车。
韩城也终于想明白这几次面对祁阮的时候，心中升起的那种酥麻感意味着什么了。当初谢长风与顺元帝相见恨晚，一夜醉酒三千杯，抵足而眠。从此谢家为顺元帝争夺天下，而顺元帝则给谢家无限的荣宠。
这原本能够成为大邺王朝君臣相交的一场佳话，但是顺元帝还是败给自己内心的恐惧，亲手覆灭了谢家。
韩城的心脏开始快速跳动起来。以往他十分不理解那种所谓的八拜之交、为兄弟两肋插刀，但是他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了。
韩城觉得，自己对祁阮就是这种兄弟之情。就像当初的顺元帝与谢长风一样，他会全力扶持祁阮，登上那个帝位。
唯一不同的是，他绝不会和顺元帝一样过河拆桥。如果祁阮真的无治世之能，那就让她做一个快活地天下之主，而韩城会管理好这天下的一切。
大邺治世已有四百年，韩城没有半分皇家血脉，想要取而代之几乎不可能。既然已经准备好从眼下几个皇子中选择一个，祁阮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既然做了决定，韩城便对祁阮开诚布公地说道：“殿下为何要拒绝陈淑妃的提议？”
陈淑妃？祁阮愣了一愣，很快明白了：“陈淑妃提到的那件事，是你的建议？”
“不错。”韩城坦荡承认：“殿下长久偏居一隅不是良策，但若是转到陈淑妃名下，就能真正地站在帝位之争的中心。而有提督将军府与定远侯府的保驾护航，再加上骆宰相的意愿，殿下可谓胜算不小。”
祁阮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我似乎从未对你说过，我有争夺天下的野心。”
所以韩城是怎么生出这种把她推到漩涡中心的心态的？
“野心不需要听说，只需要看。”韩城微微颌首：“而我能看出殿下的野心……和不甘。”
看来不止是祁阮了解韩城，韩城也在迅速地了解祁阮。
祁阮突然挑起一个风马牛不想干的话题：“你知道我身上为什么会有黑竹砂的毒吗？”
韩城有些意外：“莫非……不是那次围猎？”
东越刺客在攻击祁阮的匕首上用了澜宫雀的毒，原本凶狠至极，却因为祁阮身上有黑竹砂余毒未清，二者相互抵消，才让周太医救回来。
当时韩城也在场，祁阮给出的解释是，黑竹砂的毒是她在十二岁那年围猎被刺客攻击染上的。
那场围猎事故韩城印象不可谓不深，阮公主就是在那场事故中丧生。
但是现在看七皇子的语气，却似乎不是这样。
“母后在三十多岁才生下我和……妹妹。”祁阮叹了一口气：“并非是因为母后自身的原因，而是因为母后的熏炉里，长年燃烧着一种熏香。”
“那种熏香是父皇亲赐，并且多次对母后表示很喜欢，让她常用。”
祁阮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而母后……临死之时……”
她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但是意思表达已经十分明显。
谢皇后在临死之时，才知道她那至高无上的丈夫“喜欢”的熏香，里面放了黑竹砂。这种毒缓慢摧毁着她的经脉，也让她不孕。只是她一直怀抱希望，多方调养，才偶然得了一对双胞胎。
而这对命运多舛的双胞胎，却在未成年之时，已经是死的死，伤的伤。
“我知道了。”
韩城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声音低沉：“那么，你现在想怎么做。”
“我想要出宫。”祁阮大口喘着气，嗓音缓慢而坚定：“我要出宫建府。即使是死，也要死在皇宫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