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韩城把谢长风当做人生偶像,但他却和谢长风的性格十分不同。
谢长风是在顺元帝登上帝位、谢家女成为皇后之后,才变得严谨持重,开始权谋之争。但二十岁的谢长风,却是快意人生、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而韩城从来也没有这样过。
他的父母早逝,家风刻板严谨,并未体会到多少来自亲人的关怀滋味,也从未被人用这种语气称呼过。
而此刻的祁阮却如此鲜亮活泼,仿佛是那种在长兄关怀下的幼弟,真挚而无畏。
——这样灿烂的祁阮,让他一刹那有些移不开眼。
回过神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对待祁阮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心中却为她生出不平来。封亲王之位,看起来是一种荣宠,但是封号向来是以单字为尊,大邺朝的亲王就没有重字为号的。
重字封号一般是赐给公主或者是外姓王。
“安乐”这个封号,简直是在明晃晃地贬低七皇子。
然而比起封号这件事,另外一件事更让韩城在意。
“你可知道,官家为你挑选的府邸,是哪一座?”
“左右是个大宅子。”祁阮蛮不在乎地回答。她现阶段的目标就是能出宫,住在哪里倒不是十分重要。
恰逢青砚奉茶过来,韩城端起茶盏,意味颇深:“是谢家旧府邸。”
祁阮闻言,原本伸手去拿茶杯的手顿时不稳,打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倾倒在她的手上,火燎燎地烧出一片红痕。
“殿下!”青砚一声短促的惊叫,连忙拿帕子去擦。
祁阮吸着凉气,将被烫到的手揣进怀里,面容痛苦地摇摇头:“无事。青砚你先下去罢。”
青砚着急不已,殿下的神情怎么看也不能无事,但是她心里又惦记着祁阮或许有要事要同韩将军商量,一时之间不知是要去拿烫伤药,还是按照祁阮吩咐的那样退下。
但是青砚毕竟是曾经受过谢皇后严格教导的宫女,知道这时候哪怕与主子利益相悖,也要遵从主子意愿。
她只好忐忑不安地退下。
韩城一副不赞同的神色:“那里就无事了。平日看着鬼机灵的,现下却如此莽撞,你那奴婢也是蠢笨无能。”
“的确无事。”祁阮将烫到的手指放在唇边吹气,心中惦记的却全是韩城先前那句话:“你说父皇要把谢府解封,给我做安乐王府?”
问句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情绪。
谢府的确是个好宅子。但自从谢长风被定罪之后,提督将军府的牌匾被摘下,谢府被查封,再无人能够接近。
两年过去,想来那里也已经破败不堪了。
皇帝把谢家旧府赐给她,究竟是为了表示不计前嫌,还是一种……警告?
祁阮一时之间竟有些猜不透。
没想到韩城竟然好像知道她内心想法似的:“或许施恩与警示二者皆有。不过眼下你不必猜测慌张,静观其变就是。”
“另外……”韩城忽然一皱眉:“你与那御前总管殷牧,可有交情?”
“殷牧?”祁阮重复了一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便说道:“也算是有吧……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
“你知道就好。”
韩城的眉头舒展开:“这次封爵的旨意下来,未尝没有殷总管推波助澜的功劳。我观其颜色,竟似有与你示好之意……然此人心思诡谲,你莫要轻易上当。”
这一番话,简直是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模样。
祁阮不禁被他一派正经的模样感染出几分笑意,冲他眨了眨眼睛:“嗯,我不信他,只信你。”
韩城:“……”
他默默别过脸去,一口将茶水饮尽:“殿下保重,臣先告辞了。”
等到晚间时候,祁阮才知道,韩城口中的“殷牧向你示好”指的是什么。
许是担心正月里皇宫又出什么岔子,皇帝在颁布封祁阮为亲王的圣旨下达之前,就先把几位皇子都撵走了。祁阮这边加爵,那边就立即收到了各宫送来的礼物。
无论是真情假意,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礼节。等到他正式搬到安乐王府以后,恐怕还会有一堆朝臣登门送礼。
但是现在是在皇宫。皇宫里也有前宫、侧宫与后宫之分,前宫就是皇帝上朝以及其他办公礼仪活动的场所,侧宫是东宫以及其他皇子学习起居所,后宫里则就是佳丽三千的地方了。
侧宫主要是东宫、西宫、北宫三处,东宫是太子领地无疑,以前祁衍就住在那个地方,后来祁衍出了意外,就换成了祁阮。而西宫则是那些进学年龄的皇子和伴读同吃同住的地方,不过因为顺元帝子嗣不算太多,所以也没几个人在那里待过。
而祁阮从出了东宫之后就被发配到边远的北宫,直到现在终于迎来曙光,有了出宫建府的希望。
后宫的娘娘们,自然是不方便来亲自恭贺祁阮的,因此也都是遣相对来说比较有头面的姑姑和嬷嬷来送礼。
祁阮则是来者不拒,反正这些正好可以当做他整修谢府的启动资金。
大约到了傍晚天擦黑的时候,殷牧便亲自来了霜月殿。
同样的,祁阮也送了他一块上好的玉佩作为“同喜,同喜”的见面礼。
殷牧扫视了一下霜月殿的宫人,慢悠悠地说道:“照圣上的意思,正月不宜搬迁。不过在这之前——”殷牧拿出一块令牌递给祁阮:“殿下倒是可以先去看看这安乐王府,思索如何安排整治,正月之后好尽快安排动工。”
那块令牌祁阮认得,是一块等级比较高的出入令牌,每日卯时之后可出宫,申时之前必须回宫。
祁阮接过令牌,虚情假意地笑道:“多谢殷总管。”
“不过是奴才本分,哪里当得上一个谢字。”殷牧同样笑得意味不明,带着淡淡不易察觉的倨傲,扫视过祁阮身后的燕柳与鸿宝,像是评价一个物品。
燕柳习武之人,对于这种目光何其敏感,不过强压下去,低着头做出一副谦卑之态。
“这些想必都是殿下得用的人罢?”殷牧似笑非笑地向祁阮一作揖:“殿下若是想将谁一并带到安乐王府,只消将名牒报到东方司即可。若是殿下看上了别处有机灵的宫人,也尽管告诉我便是。”
殷牧是大内总管,也是东方司最高品级的官员。
东方司,就是管理所有宫人的地方。前世在祁阮登基以后,听信殷牧的谗言,重用宦官,东方司得到了急剧的权利和规模扩张,后来分化为东厂和方所两个地方,方所依旧管理宫女太监,而东厂就变成一个监督朝臣的间谍组织。
祁阮笑得温温柔柔:“如此,就多谢殷总管了。大人这般待我,却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太监也是有品级的,尤其是坐到殷牧这个位置上,是正正经经的三品。若是别的人,是要尊称一声大人。
殷牧的身份在祁阮面前当然不够看,但谁叫他炙手可热呢?所以私下里称呼大人也无可厚非,是一种殷切拍马屁的表现。
“却只有一件事,好让殿下知晓。”殷牧这次却没有谦让,而是吊起一双桃花眼,望着殷牧。
见他只说了这一句没有下文,祁阮就领会了意思,对周围道:“你们先下去罢。”
殷牧这才捋了捋鬓发,若不是穿着一身太监服侍,端的是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一双眼睛好似沾染了胭脂,灼灼望向祁阮:“前日里殿下与敏郡王那一番争执,没想到敏郡王宁愿被削爵,也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真是令人意外啊。”
祁阮心中一惊。
玉卓阁事件已经过去许久,祁阮最近又是受伤又是封王焦头烂额,一时间没有对三皇子的事情深究,况且他此刻也已经远离京城去封地了。
而殷牧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祁阮谨慎回答:“事情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不过是酒后无状发生了意外,父皇也已经下旨严惩。”
“殿下当真不知?”殷牧嘴角勾起一抹暧昧的弧度:“皇宫里的意外,真相哪有那般简单?”
他忽然凑近了祁阮,在她耳边说道:“那位曼妙动人的灵儿姑娘,可是顶好的扬州瘦马呢。”
殷牧说话间,喉咙的热气便沾染了祁阮的耳朵,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和殷牧拉开距离,面容警惕:“这种风流韵事我不爱听,想来大人事务繁忙,便不多留您了。”作势扬声向门外喊道:“红——”
但是声音还未出口,却被殷牧按住了肩膀。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忽然凭空生出一种肃杀,让祁阮暂时失了声。
“殿下难道不想知道,敏王为何要设下这场针对您的局?”殷牧沉下声音。
他的音色原本是一种雌雄莫辩的清亮,宛若四月的风,五月的荷,六月的湖水。但是这般沉下声音来,却像是蓝紫色的春燕披上了一身黑漆漆的羽毛,变成了槐树上的夜枭,目光如毒,神色诡谲。
但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却偏偏就是祁阮想要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