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阮一时间实在是摸不到头脑,总不可能还是韩城送的信罢?
不过韩城的信,再怎么辗转,也不该辗转到后宫娘娘那里去。
这时候周太医换好了药,却向祁阮透漏一个信息:“殿下可知,前两天禁军统领换人了。”
皇上险些遇刺,影响如此大的事件,禁军统领换人也正常,祁阮有所预料。不过新的人选是谁,她只是根据前世的记忆得知应当是韩城的人,却不记得具体是哪个。
这本来应该是个重要职位,但是祁阮前世死后以魂魄形态飘荡许久,的确是损失了一部分记忆。
周太医适时地给出解答:“是定远侯之子,陈宁陈将军。”
祁阮“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啊。
她记得陈宁这个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实际上却是个狠角色,在宫变那天跟随在韩城身后,手起刀落都是人头,毫不手软。
偏偏这人是个笑面虎,在露馅以前,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以为这人是自己阵营的。
晨曦阁的陈嫔,就是陈宁的亲姐姐。
弟弟新当了禁军统领,做嫔妃的姐姐在宫中活动一下也实属正常,可是活动到祁阮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七皇子是个被抛弃的废物,陈嫔何必来给祁阮送信?
祁阮歪着头想了想,对燕柳说道:“先拆开看看她写了什么。”
然而看过信的祁阮,心情实在是难以言说。
陈嫔在心中提到,她在出阁前与谢皇后是闺中密友,因此听闻祁阮受伤,希望能来探望一番。
后宫妃子想来探望皇子实在是个敏感的议题,毕竟祁阮现在不是小孩子,陈嫔也不是她亲娘。道理上说,皇帝的儿子和皇帝的小妾同处一室,是挺尴尬的。
不过正如陈嫔所说,她与谢皇后曾是闺中好友,所以年岁也差不多,已经四十多岁了。所以她要来探望七皇子虽然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但是也并没有秽乱宫帷之嫌。
陈嫔也并非是要来霜月殿,而是邀请祁阮去玄天湖边凉亭上坐坐赏梅。
不论有没有梅花可赏,凉亭四面透风,更加显得在此见面的人坦坦荡荡。
但正是因为凉亭四面透风一览无余,所以若是有人想要偷听,也难。
祁阮放下信纸,却陷入了沉思。陈嫔要见她绝非是单纯地因为旧情,而是有话要说。
并且这话,她还要和祁阮当面说。
陈宁才刚当上禁军统领,陈嫔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急?她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不合常理么?
但是现在的祁阮也只能猜测,没法当面去问陈嫔。如果她想要当面问,就要在皇宫中的无数双眼睛下去赴陈嫔的约。
所以问题又回来了,陈嫔这个邀请,她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祁阮最终还是将这张信纸烧了。
她对青砚说道:“你去告诉晨曦阁的宫女,就说七皇子多谢嫔关心,伤已经大好了,不必挂念。”
陈嫔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诡异,祁阮无法说服自己去冒这个险。并且她相信,若是陈嫔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自然会寻到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就能透露给她的方法。
不过陈嫔的这次邀约倒是给祁阮提了个醒。
……的确是有个人,需要她去见一次。
今天已经是正月十二,按照前世的记忆,距离那个人离世,只有三天时间。
“红叶。”祁阮平淡的音色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为我更衣,我要去西九所。”
一般来说,宫女到二十五岁就会放出宫去嫁人,但也有例外。比如说像青砚这样当初得宠的,就会升为姑姑或者嬷嬷,伴随主子一生。
而若是这些人年老的时候犯了小错被驱逐,或者是主子死了,家里又没了人,皇宫也会负责给他们养老。
说着是养老,也不过是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给些难以下咽的粮食罢了。
而西九所就是这样的地方。
红叶虽然接到了命令,但是却并不懂祁阮要去做什么。西九所虽然是皇宫的附属地区,但是已经属于宫外,到那里是要办出宫手续的。虽然比起来真正出宫到外面街上去要简便的多,但还是要经过一番审查。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实在是不符合祁阮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风格。
青砚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目光中也显露出微不可觉的悲悯,低声说:“殿下是要去见沈嬷嬷?”
沈嬷嬷是谢皇后的奶娘,当初随谢皇后一同进宫,如今已经是六十岁了,若是谢皇后还在,她自然能受到最好的照料。可是这两年过去,沈嬷嬷却走到了风烛残年。
祁阮无法厘清自己同沈嬷嬷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怎样的联系。但是前世祁阮在这一年的正月十六听到沈嬷嬷过世消息的时候,却万般后悔没能去见这位老人最后一面。
如今重活一世,她虽然不能逆转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却一定要弥补这份遗憾。
未能长久相聚,那就好好的,做一次道别。
西九所的生活环境很差,里面都是一些老病残的宫人。皇宫发放给他们的救助经过盼盼剥削,根本不足以果腹,所以这里的宫人都在自己开垦土地,种植一些粮食。
祁阮的出现着实让他们惊讶一番。不论祁阮的势力多么微弱,她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对于这些宫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管理西九所的年轻黄门战战兢兢跟在祁阮身后,唯恐她会将这里的凄凉破败变本加厉地上报天听,让他们这些管理人遭罪。祁阮原本想要斥责他两句,但是看着那些抬起头用混浊的眼睛木然望着她的老人们,却觉得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想要改变什么?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所以她对于眼前的场景没有做出任何评价,而是吩咐小黄门道:“带我去见徐嬷嬷。”
小黄门很高兴贵人的知趣,哪怕他并不知道哪个是徐嬷嬷,但是却可以询问其他的宫女。
好在的是,徐嬷嬷有单独的一个房间。
其实原本也不是单独一间房,只不过与她同住的那个宫女,前几天因为中风死了,还没有新的人搬进来。
房间阴暗而狭小,徐嬷嬷就躺在硬木板床上面,身上是一床破旧的被褥。她的呼吸声很大,像是厨房的风箱,听起来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红叶自动退后守在了门口,将空间留给祁阮和这位老人。
祁阮走上前去,握住那苍老如同干树皮的手,眼泪瞬间就濡湿了眼眶。
不见的时候也许谈不上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甚至都想不到谈起。但是恰逢偶然、也是最后的相见时,却仿佛是时光的河流瞬间流动起来,倾泻而下,将沙滩的上的石头都卷走,无论是曾经的珍宝还是伤痕,都暴露出来。
徐嬷嬷混浊的眼珠转动着,发出了几个音节。祁阮低头靠近了她,唤道:“嬷嬷……我是阿衍。”
即使是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前,她也无法展露真实的自己。
“阿衍?”徐嬷嬷缓慢地重复了一遍,眼睛里忽然迸发出锋利的光,反手抓住祁阮的手腕,力度大得惊人。
这一抓让祁阮生疼,但是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在床边坐了下来,用声音安抚道:“没错,我是阿衍。嬷嬷……你看看我。”
徐嬷嬷眼里的厉色褪去,转而化作柔和的光,咳着声说道:“是啊……是阿阮来了。”
祁阮心中一惊,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徐嬷嬷的声音很是含混,她也只能暂时把这惊讶压下,抚摸着老人的脸:“嬷嬷,我来看你了。希望你别怪我,来得太晚。”
“不怪你。”徐嬷嬷握着她的手,传来丝丝的温度,笑着说:“你是好孩子……要快快乐乐……幸福地活下去。”
这几乎是遗言一般的嘱咐。
祁阮的泪终于滴落下来,落在徐嬷嬷的手背上。这许久以来的兢兢战战与委屈,在这个无能为力的老人面前偏偏泄露出来:“我不知道……嬷嬷,我不知道……”
“你一定要活下去。”徐嬷嬷艰难地将祁阮的手拉着放在自己的心口,望着她:“孩子……你娘看着你呢……将军也看着你。”
这个“将军”,无疑指的是谢长风。
红叶在门外听着祁阮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亦是难过至极。不过她狠了狠心,还是推开门,对祁阮说道:“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这个皇宫,远不到祁阮能够自由自在的时候。
祁阮擦干了眼泪,从床边起身,声音发哑:“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望您了。”
“你受苦了……孩子。”老人慈祥地望着她,伸出手来抚平她的眼角。
断断续续地说着:“但是啊……不要怕。”
祁阮踏出这间小屋的时候,听见了徐嬷嬷慢悠悠的声音:“以后,嬷嬷也会看着你……孩子,不要怕。”
她脚下没有停顿,而是跑着穿过破败的庭院。
而走出西九所大门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挺拔的身姿与冷峻的面容。
巫蛊案也好,刺杀案也好……这都不算真正的开始。
属于祁阮的战场才刚开始启动,而她要组装铠甲,与血肉贴合,不败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