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桓踏出皇帝寝殿的时候,宫门已经落了钥,纵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质问他的父亲,也出不了这个宫门。
他走在宫中的青石板上,天气已渐渐显出夏天的闷热。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蝉鸣声。
焕山一直跟在宋清桓身后,见他失魂落魄差点一脚踩空摔下去,极其迅速地一把拉住了他。
“宋清桓!”
“你瞎了不成,这么大个梯坎你看不见吗?!”
焕山手里拉住宋清桓的胳臂,言语凶狠,脸上的疤越发显得他有些凶恶,可一双晶亮的眼睛在黑夜里透露出的却是不容人忽略的担忧。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宋大人?宋清桓?我错……”
焕山看到宋清桓这个样子,哪里还记得住之前二人吵嘴的事,巴不得现在就把心肝脾肺肾一通给掏出来,只要宋清桓高兴,要他干嘛都行。
可他没来得及先认错呢,宋清桓就一把抱住了他。
夜风吹过,带着一阵初夏的闷热。却把焕山吹得豁然开朗,回抱住了那人。
“好了好了,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你吵。你要是不希望我入朝,我一定不淌进来。等你把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就一起回黑风寨。到时候被骂被追杀我也认了。不要气了,嗯?好不好?”
焕山一边摸着宋清桓的头,一边低声在他耳边认着错。
之前却是是他钻了牛角尖,他为了宋清桓可以抛下黑风寨的一切,能够只身冲进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朝堂。宋清桓难道就不会为了他而做出一些抉择和舍弃吗?他们二人分明都是一心为了对方,却为何要用争吵来解决呢?只要宋清桓愿意,只要宋清桓不觉得委屈,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焕山……”
宋清桓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似是压了千万座山。
“阿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爹害的……是我爹害的……”
宋清桓揪住了焕山腰间的衣服,长长吐了口气才说出这句话来,嗓音有些颤抖,被夜风一吹就散开了。
焕山乍一听有些懵,不知道宋清桓口里的“阿培”是谁,可转念一想,自然就想到了如今正躺在床上,吸食寒食散过度的皇帝。
皇帝这样,是宋清桓的爹害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清桓的父亲是朝中肱骨大臣,虽说野心有点大,可是……当真会做出迫害皇帝的事情来吗?
“我爹害死了阿培心爱的姑娘,害得他靠着寒食散麻痹度日。”
宋清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染上了一丝悲凉,“你说,我为何要姓宋呢?我为何……偏偏是那人的儿子?”
“他常说就是因为我姓宋,所以从小就不用为吃穿用度发愁,就是因为我姓宋,所以前半生才如此平顺。可是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要,也不稀罕。”
宋清桓极少有像现在这样直白地挑明自己情绪的时候,他大多数日子都把情绪藏在心底,偶尔才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可是如今,却这样清楚地告诉焕山,他不稀罕他身上所谓的好处。
“你我哪里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呢。”
焕山捏了捏宋清桓的耳垂,“如果可以,我也要当一个土匪,明目张胆的再抢你一次。”
“如果你不姓宋,你就不会来到清水镇,更不会遇到我。所以啊,命运就是老天爷安排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道理我都懂,才高八斗的宋大人难道会不知道吗?”
他揉乱了宋清桓的头发,焕山一但温柔起来,八方神仙都得退散。
“好了,再吹会儿风就该着凉了,你也该带我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宋清桓心情略微有了好转,轻笑一声,“看在你刚才认了错的份上,我就勉强让你与我挤一晚上了。”
“是是是,是我的福气,焕山求之不得呢……”
这一夜,所有人都难以安眠。
第二天一早,得知了皇帝病重消息的朝臣就赶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宋清桓的父亲,还有霍司远一行人。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霍司远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面前。
“贤侄的身子可好了?”
宋清桓的父亲穿着一身官服,一张威严的脸上挂上了些许关心,瞧着霍司远,还当真有几分情真意切的样子。
“劳宋伯父挂念了,司远已经没什么了。”
霍司远对外讲身子不适害了病,如今看来这个脸色还当真其差无比,淡得五官都不怎么深了。
“你这身子骨本就差的,平时可得多多照顾着。本来腿脚就不……”
宋父一副无心的模样,刚牵出话头来就连忙呸呸几声,“是伯父的不对了,还望司远你多多担待啊。”
宋父在朝堂上宋狐狸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当真无心说出戳霍司远痛处的这些话,只他如今的神情动作,还真的就跟自己只是无意脱口而出一样。
“伯父何须自责,本就是事实,更何况伯父不也是为了司远的身子着想吗。”
霍司远脸上带着笑,丝毫不介意刚刚宋父说了什么,“伯父不愧是朝中的顶梁柱,一听到皇上病重的消息就急忙赶了过来,小侄也为伯父一颗忠君爱国的心所深深折服啊。”
霍司远说着说着就冲宋父拱手弯腰,行了个礼,脸上还颇有几分钦佩。
“只是……”
他话音一转,眉头微皱,“小侄在赶来的时候却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说是清桓因为那清水镇的贫民不顾皇上的吩咐,直接冲进了皇上的寝宫……然后皇上就浑身是血的被送了出来,这……”
霍司远又轻笑一声,“自然不是我对清桓有什么其他的揣测……只是难免,其他人不往一些方向想。”
宋父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可眸子却阴沉了下来,对上霍司远的眼睛,“倒是劳你操心了。”
“清桓与我到底是一同长大的交情,我本该多多关心他的。”
霍司远倒是全盘接下了,脸上仍旧笑着,却没什么人气儿,笑得有些渗人。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皇上最清楚不过,就不用你我多揣度了。先去看看皇上吧。”
宋父敛下一双眸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暗自觉得宋清桓又多了事,那群清水镇的人如果只能成为他的绊脚石,那就早点敲碎了吧。
“伯父说的是。”
霍司远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眸子却沉得让人看不出其中的神色,极为乖巧懂事地应了宋父一声,跟着他走到了殿外。
等他们走到殿外的时候,还有不少的大臣在外守着,但殿门却始终紧闭着,一个人都不让进去。
“宋大人,宋大人您来了。”
不少朝臣看到宋父,急忙迎了上来,脸上还带着些微急色,“王公公不肯让我们进去瞧瞧皇上,你看这……”
王德喜被点了名字,又被宋父看了一眼,连忙弓着身子一路小跑到了他跟前。
“宋大人……这……这也不是老奴不让啊,是徐大人说了,皇上这段日子不见朝臣,要先把身子养好。”
“徐大人虽说是皇上的亲表弟,可也不能这么胡来啊。他又不是大夫,哪里能由着他这样来?”
宋清桓的父亲都还没开口说话呢,那个一心巴结宋父的臣子倒是嘚啵嘚啵说个没完,他年纪大,资历也算深,自然看不惯徐靖安这种年轻的皇亲国戚。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还不好好说他一顿过过瘾?
“我不是大夫,难道你们就是了吗?”
那大臣话刚说完,徐靖安就推开门就屋子里走了出来,言语冰冷。他昨晚整整一夜都没睡,脸色看着极差,眼睛里还满是红血丝,一出来就看向了宋父面前的那个大臣,直直把话给他喂了进去。
“我说过皇上这段日子需要静养不见人,你们一个个现在倒是上赶着来表衷心了,平素怎么没看到你们这么殷勤过!”
徐靖安憋了一肚子的火,憋了一夜都快把自己烧着了,第二天一早就有这么多人上赶着往他枪口上撞。虽说论官职,他确实比不上这群老臣,可光是看身份,他可不比谁低些。过去这么多年他从未仗着身份做过什么,如今骂了也就骂了,实在逼急了他可不会管眼前这些人禁不禁打了。
“你……”
“你什么你!你们如果当真为皇上着想,那就不要再做些让皇上堵心的事,这个朝堂都被你们搅成什么样子了!”
徐靖安气得猛地捶上了殿门,“咚——”的一声,镇住了在场所有人,没一个再敢搭腔的。
在场的朝臣们没想到徐靖安竟这般放肆,他们一贯欺软怕硬,见徐靖安突然这个样子,吓得噤若寒蝉。倒是宋父半眯了眼,从王德喜使了个眼色。一旁还有个霍司远,好整以暇地瞧着这一切。
“靖安,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吧。今日我和焕山在这里守着皇上。”
就在徐靖安大发雷霆的时候,宋清桓又从殿内走了出来,安抚着徐靖安的情绪,可一双眼睛却在人群中直直盯住了自己的父亲。
徐靖安刚想反驳,焕山也跟着出来,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道:“皇上的事不能传出去,也不是一时就能好的。你可不能先倒下了。”
宋父一直没什么波动的眼睛,在看到焕山出来后,便划过一道精光,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徐靖安闻言,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又在太阳穴的位置按了按,也不与这些朝臣多纠缠,转身回了寝殿。
焕山看了岿然不动的宋清桓一眼,走到他身后,不动声色地在众人面前勾了勾他的小指,也跟着回去了。
宋清桓站在殿外,看着离自己不过数步距离的父亲,却觉得此人陌生得让人害怕。
“父亲,孩儿有话……想要问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