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桓从宫中出来，并未急着去京兆尹打招呼，直接回了刚刚过门不入的宋家。
他到底……还是要用宋家的力量。
早些时候，杨延舟在城门口和徐靖安闹的那一场，早就传遍了京城。宋清桓回京之事也渐渐传开了，宋府更是一早就收到了消息。但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宋清桓的消息，反倒是宋府守门的一个护院说看到了宋清桓，却没见他回家，反而直接进了宫。
“老爷，少爷回来了！”
宋父在自己的书房里坐着，桌上摆满了笔墨公文。
宋清桓的父亲不是个慈父，对于多年未见的亲子并没有多么的想念，知晓宋清桓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府看望父母，而是先和那个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在城门口闹了一遭，然后竟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去了皇宫。脸上神色十分的难看。听到宋清桓回府的消息也没有什么表情，一言不发的挥了挥手，示意刚刚那个来传信的下人下去。
宋清桓是他的独子，很聪明，可是却是个不肯听他话的。
这样不肯听他的话但是却很有脑子的儿子，宋父并不太想要。
宋父枯坐片刻，从椅子上起身，抬脚走出了书房，他那个不肯听他安排的儿子如今混成了什么模样，他怎么也是要去瞧瞧的。
自从宋清桓三年前自请去了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又与繁荣安逸这两个词都不沾边的清水镇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家。亦是这几年里第一次与家人团聚。即便宋清桓再怎么清冷淡薄，不管他对宋家有再大的成见，这么几年下来，都淡了许多。
可是当他踏进宋府，那自幼时来，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卷土重来，叫他好几次都险些喘不过气来。
整个宋家，除却那些欢天喜地叫着“少爷”的下人，旁的人竟连丁点欢喜的情绪都没有。难免……叫他有些难受。
“清桓，你到了为何不回府先梳洗一番再进宫面见皇上呢，这样灰头土脸的像什么样子。”
宋清桓站在宋府偌大的庭院内，身后传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多年不见，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宋清桓轻笑一声，竟巴不得自己从未踏进过这个地方。
“母亲教训的是。”
宋清桓收敛了眉目，低眉顺眼的对着那袅袅走来的妇人行了礼，喊了声“母亲”。
这个女人还是像当年他离开的那样，仪态端方，妆容精致，即便宋清桓看不清他母亲的连，却也知道那定是个极美的女人，可却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就连当初他要走，那个女人也不过象征性的流了几滴泪，反倒是冬青和那些下人，一个一个哭断了肠。
“可像你父亲请安行礼了？”
不曾有半句问候，更遑论什么来自母亲的关心。
“是孩儿不对，还未来得及向父亲请安。”
宋清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口却像裂开了一条口子似的，心中那道名为“家人”的大门敞开，阴冷强劲的寒风直直朝他心口灌去，凉了周身。
“他觉得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飞了，哪里还能记得起生他养他的父母亲。”
宋清桓其实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可性子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
宋父是个野心极大的人，他从来不满足于现状，即便他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生遍布整个大安，朝堂上大半文臣皆出自他的门下。可他还是不满足，这些年的手越伸越长，甚至连兵部都想要去沾染。
宋清桓身上虽流着和他父亲一样的血，却从来觉得玩权弄术令人生厌。就连当初皇帝下旨打算封赏给他的官职，也是宋父给他讨来的。却不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疼爱之心。
兵部侍郎，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在这个位置上替他做一些他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罢了。
“未能第一时间向父母请安，是孩儿的不周全。”
宋清桓看着眼前连面容都看不清楚的父母，原本的窒息感越发明显，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压下了身体的不适。
“你和那杨家小子一路在城门口闹事，这我就先不问你。”
宋父抬脚先走，宋母跟着走在他身后，宋清桓看着二人的背影，睫毛微颤，跟了上去。
“你上次当真是因为突生恶疾，所以才没有赶回来？”
宋父坐到了上位，眼明手快的下人急忙给他沏了杯他素日爱喝的茶，宋父把茶杯端在手中把玩，眼睛却一直看着宋清桓，不打算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宋清桓若是肯听他的安排，老老实实入朝成为他的助力，兴许他还能对他和颜悦色一些。若他不肯，宋清桓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无用的弃子。他如今正值壮年，没理由不能再有所出，到时候再培养一个比宋清桓更聪明更听话的孩子，那也未必不可。
“确实是，当时大夫断言怕是熬不过去，但索性孩儿将养这些日子，算是保住了性命。”
宋清桓态度谦恭，宋父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的答什么，低眉顺眼，绝不忤逆，这话是真是假也只有他们知道了。
“可还要找大夫来瞧瞧？宫中的赵太医如今再为我们府中看诊，若是你再有什么不舒坦的，用你父亲的名帖去请便是。”
宋夫人不温不火的说了这句话，虽听起来是含了关切的意思，可神情动作却无一不彰显，她只是说说罢了。
“劳母亲费神，孩儿身子已大好，用不着再麻烦赵太医了。”
赵家世代为医，到了赵太医这里，医术更是到达了难以企及的地步。而赵家……素来都只为皇帝和得宠的后妃看诊……如今，连宋家也能得此殊荣了。
可……这当真是殊荣吗？父亲这般聪明的一个人，难道看不出如今宋家的处境吗？
宋清桓的父亲眯了眯他那双满含精光的眼睛，看着自己这个自幼便被称为“神童”的儿子。
确实与以前不同了……到底是在外面吃了苦收了心性，打算回京，乖乖听他的话，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还是……已经成熟到可以讲情绪控制自如的地步了？
“那你此次进宫，又是为了什么？”
宋老爷此话一出，屋子里倒是静了许久。
宋清桓沉默半晌，声音低沉，“孩儿此次进宫，是为了朱达昌押送山匪进京一事。”
宋老爷听完这话，皱了皱眉头，眼中的情绪像一片大海，被藏在海底最深处，半点都让人瞧不出来。
“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他虽听到过，但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穷乡僻壤里竟还有土匪，抢什么？抢些粗衣麻布吗？他的心思可不是用在这些事情上的。
“那山匪被捕的地方是清水镇，那是我这些年任职的地方。”
宋清桓看着宋父毫不在意喝着茶水的模样，紧了紧自己的拳头，心中开始痛恨起来。他痛恨宋家，厌恶宋家的一切，包括流着宋家人血的自己。更是痛恨自己的无能，若是他有能力，他也不至于是如今这副模样。
“怎么？你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好几年都没抓到什么土匪，那朱达昌不过初初上任一月，便抓了个土匪回京请功。呵——”
宋父拨开水面上浮着的茶叶，轻呷了口茶，嗤笑一声，“你若是想要为父给你记些功劳，也不是不可，你到底是我的独子。”
宋清桓梗直了脖子，紧紧闭了闭眼睛，轻缓地吐出口气来，看着眼前自己的亲爹，脸上没多少表情，“那朱达昌身后，是霍家。”
“你说什么？”
宋清桓此话一出，宋父猛地站了起来，茶杯里的水淌湿了自己的袍角却浑不在意。
宋家和霍家如今已算得上是世仇，宋老爷又在官场浸淫多年，有些话不用宋清桓点名，在脑子里过一过，便猜得差不多了。
宋清桓是他的独子，又在那清水镇任职三年。可是却从来没有向京中回过清水镇有土匪的事。这朱达昌新官上任就牵扯出了一个敢迫害朝廷命官的土匪和与土匪勾结的暴民来。更何况宋清桓三年前拒绝在京中留任的机会，自请到那穷山恶水之地去，本就令人生疑，再加上宋清桓还在清水镇逗留了这么久……
若是霍家再添点盐加些醋，难保宋清桓不成一个与土匪刁民勾结，心怀不轨之徒。到时候牵扯上宋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霍家当真事半点不肯消停。
“你想做什么？”
宋老爷接送宋夫人递来的手帕，把手上的茶水擦了个干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大堂中挺拔如松的宋清桓。
“我要借父亲的势力，保下那朱达昌押送进京的山匪。然后，再狠咬霍家一口。”
宋清桓右手负在后背，眼神与焕山的竟如出一辙，像一只已经看好猎物，只等时机一到就猛扑上前的猎豹。
临走前焕山送给宋清桓的玉佩似乎开始发热，烙得宋清桓胸口滚烫。
他不会让焕山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