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桓到勤政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枯坐了许久。
殿外阳光正盛,殿内却显得有些阴沉。
“臣,参见皇上。”
王德喜引着宋清桓走了进去,大殿内十分空旷,年轻的君王坐在高位,低头看着那个向他行君臣之礼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臣子。
“清桓。”
皇帝低低喊了声宋清桓的名字,却没让他起身,反倒是挥挥手,让王德喜退了出去。
“臣在。”
宋清桓对皇帝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那个会偷偷出宫,翻过他家墙头来寻他一起玩乐的少年里。那时候的他虽仍旧没办法看清楚皇上的脸,可是却能够清晰的记着他畅快无忧的笑声。自他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后,心智就越过了年龄,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成熟了起来。
到如今,他竟有些认不得这个从小就相识的帝王了。
“朱达昌告诉朕,说你和土匪勾结,心怀不轨。”
皇帝抚了抚大拇指上戴着的翠绿色的扳指,扳指光滑,是长期在手中摩挲把玩的模样。
宋清桓没答话,似乎在等皇上之后的话。
“朕没信。”
皇帝沉默了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从龙椅上起身,走下那高高的位置,到了宋清桓面前,大片的阴影藏住了宋清桓本就看不清的脸。
“你是什么性子,朕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皇帝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个少年。清瘦却倔强的模样,如从前一模一样。
他在登基之前,是个纨绔,不折不扣的纨绔。
沈著生在皇家,却从不是个有上进心的,从小就不肯好好读书,长大了一些更是和一些重臣之子开始狼狈为奸,提笼遛鸟逛花街,什么混账事没干过。
可偏偏宋清桓这个“重臣之子”是个不上道的,不但读书好,模样生得周正,还是个与他们不同的。听话懂事,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沈著虽不上进,却极得先帝欢心,被惯得无法无天,自幼就没吃过什么苦,却在宋清桓这里尝到了被忽略的感觉。
宋清桓和沈著都在国子监上学,可二人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整日里只想着怎么逃学,怎么和那群狐朋狗友去玩乐;而另一个却一心读书,待师长亲友温和有礼,从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就是这鲜明的对比,叫沈著心里生了疙瘩,整日里想方设法的只想捉弄惹怒宋清桓。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过要把宋清桓也变得和他一样不上进的模样。就连他那群狐朋狗友想找宋清桓的麻烦他也不肯,倒是自己常常去宋清桓面前晃荡捉弄。可是却从没得过他一个正眼,更别说见到他发怒的模样。
“你幼时话就不多,不管做什么都永远只有一个人,也就只有徐靖安能够和你说上几句话。”
宋清桓岁不知道皇帝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让王德喜将他招来,却开始说起以前的事情。虽这样想,可宋清桓还是耐着性子听着,偶尔也应几句。
“你那时虽不爱搭理我,却是个耿直的。”
皇帝说到兴处,竟然席地而坐,用脚轻轻踹了踹宋清桓,示意他和自己一样坐下。
宋清桓愣了愣,依言照做。
“我记得上学的时候,我太顽劣,和一群狐朋狗友趁太傅午睡的时候把他的头发、胡子、眉毛都给剃了,整个脑袋光溜溜的跟个大西瓜似的。偏偏那时候还是冬天,太傅气得进宫就向父皇告状,结果自个儿脑门子气出来的汗都结成了冰,父皇见他也忍不住笑了。那太傅气得险些就撞了柱子。”
沈著说着说着就开始比划,手舞足蹈的模样,竟让宋清桓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父皇笑是笑过了,却仍旧觉得我这事儿做的过了,竟要着人狠狠打我六十大板。六十个板子,比我那些年遭过的打加起来都还要多了。我在宫里躺了整整一个月,国子监所有人都来瞧过我,偏你没有。”
沈著说着说着又踹了宋清桓一脚,似是有些怄气,“我当时再怎么也帮过你,你竟然不肯来看看我,委实把我气着了。”
宋清桓在国子监行为端正,但是端正过度就难免有些人看不惯。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竟纠结了一帮不晓得在哪儿认识的混混,打算把宋清桓给堵了揍一顿。这事儿正好被沈著听到了,着急忙慌的就去找宋清桓,死乞白赖的说要和他一道去宋家玩。沈著再怎么也是个皇子,宋清桓即便是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能把人就这样晾着,只得把沈著给带着。那群混小子见沈著也和宋清桓一道,哪里还敢动手,只得怏怏地撤了。这才免了宋清桓一顿打。
可沈著在养伤的时候还想过,早知道宋清桓是个这般忘恩负义的,还不如当初就让他吃一顿拳头。
“我后来不是来了吗?”
宋清桓忍不住为自己开口辩驳两句,却又被平白踹了一脚。
“你还好意思说,你来瞧我我自然乐意。可是你拿山那么厚一叠的功课给我,还让我在养伤的时候顺便给做了,我真是……”
沈著说着说着就笑了,后面渐渐却没了声音。
他登基后,就极少有过这般畅快的时候了。
那些少年时候的回忆成了他最珍贵的宝物,只舍得在深夜,在无人的时候拿出来自己一个人偷偷的看,生怕被旁人抢了去。
“三年前你就不肯留在京中,此次回京竟还是朕下的旨。宋清桓,你可当真是个不同的,上赶着就要朝那穷乡僻壤的地儿去。”
皇帝从地上站了起来,理了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服,把“我”又换回了“朕”,从那个放肆任性的少年,变回了心思沉稳的皇帝。
“你月前让冬青送回来的信上说你突然害了恶疾,如今可好全了?”
皇帝看了看宋清桓愈发清瘦的脸,撇了撇嘴,“当初让你留任在京你不肯,如今瘦成这副样子你就畅快了?”
“哪里有这般夸张,臣本就是光吃不长的身子。”
宋清桓跟着轻笑出声,心中不安的念头却半点都没有消散。
皇帝对他这些年的情谊不假,可是对宋家的敌意却也真实。
“你这话若是被朕的后宫妃子们听去了,你可是要挨打的。朕常听御膳房的讲,说她们为了能变苗条一点,一天可就只尝尝味儿。”
皇帝一边说一边朝龙椅走去,说完这话也坐了下来,低头瞧着宋清桓,“你自个儿找个位子坐着,站着怪累的。”
沈著面色有些疲惫,分明才二十多岁,鬓边却有银白的发,眼睛也不似年轻人那般有神。
“皇上平日也须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明明比臣大不了几岁,如今看着却快赶上臣父亲的年纪了。”
宋清桓这话本意是为了让皇帝多顾惜自己的身子,可是此话一出,却让皇帝的脸色突变。虽然极快,却仍然被宋清桓看了个清楚。
不过一句这样的话,皇上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好了,你再说这种话,信不信朕让你去边疆吃吃苦头,看你回来的时候还是不是这副好模样,皮子都得给你磨掉几层。”
皇帝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宋清桓也十分知趣的不再提这些事,心里却暗自记了下来。
“好了,王德喜说你之前就来找过朕,还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一天两次进宫。哦……这话当真问得无趣,你和那土匪到底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你这般上心。”
皇帝按了按自己的鼻梁,另一只手有些微微发抖。
刚刚和宋清桓聊得太多,竟忘了吃药的时辰。
“皇上,请皇上先饶恕臣的欺君之罪。”
皇帝揉鼻梁的手顿了顿,目光移到了殿内又跪下来的宋清桓身上,一字一句,说得有些慢,“你骗了朕什么?”
皇帝抠住了自己的掌心,压下那股迫不及待想要让王德喜给他送药来的谷欠望,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宋清桓的话上。
“臣当初并不是因为突害恶疾才没能回京述职,而是……”
宋清桓顿了顿,咬了咬唇,“而是臣被土匪绑上了山,所以才耽误了回京的日子。”
“什么?”
皇帝闻言,眉头猛地就皱了起来,霍司远告诉他,宋清桓和那土匪关系匪浅,可若当真是关系匪浅,宋清桓又怎会被绑上山,还耽误了回京的日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清桓这般在意那个土匪,难不成是希望那个土匪的下场更惨一些?
“臣的确是被土匪绑了去,可是却并未受任何伤,反而那土匪还救了臣和清水镇镇民的性命。”
“皇上当日宣臣进京,紧接着就让朱达昌接了臣清水镇知县一职。可是那朱达昌却是个不懂感念皇恩的人,一到清水镇就开始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竟还强抢民女。把清水镇祸害得民不聊生!”
宋清桓说到此处,忍不住攥紧了拳头,觉得刚刚自己在宫门外对朱达昌都太过仁慈了。
“有这等事?”
他只下旨让宋清桓回京,至于新知县的事,是吏部去管的。
吏部……
“不但如此,朱达昌竟还在臣与他对峙时,想要杀了臣灭口。若非焕山……就是那匪首及时赶到,只怕臣现在的尸体都被那虫子吃得只剩骨头了。”
宋清桓冷笑一声,便不再开口了。
皇帝听完这话,沉默了许久,约莫半盏茶的时候才轻声道:“这到底是你的一面之词……事情到底如何,朕还要下去查了才清楚。”
皇帝的手抖得越发厉害,连带着声音也有些虚弱。
“好了,朕也累了,你先回去吧……哦,若是你想见那匪首,朕便允你去瞧瞧,但至多不超过半个时辰。”
皇帝疲累的挥了挥手,示意宋清桓赶紧走,但在走前却允了宋清桓去见焕山一面,宋清桓不由得大喜,可是见皇帝这个模样,心中却生出几分担忧来。
“阿培……不管天大的事,你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阿培,是皇帝的乳名。
自他的父皇母后还有那些生有异心的兄弟挨个儿死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
等皇帝回过神来,偌大的勤政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宋清桓早就走了,伴着他的只有浑身上下虫咬蚁爬的滋味儿。
“王德喜,把药给朕……”
“阿培……不管天大的事,你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宋清桓的话又在他耳边荡起,沈著似是突然哑了,剩下的半句话,怎样也出不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