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山瞧宋清桓那略显寒酸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宋大人还真是清廉，身上掏空了也就这丁点银两。倒不如宋大人弃了官位，投身我这绿林，你我兄弟一块儿发财如何？”
焕山说着说着一把搂过了宋清桓，勾着他的肩膀往自己身边带了过来。原本只有三分清醒的冬青见焕山对自家大人不规不矩动手动脚的焕山，也被气得清醒了十分。
“你这个土匪头子，若是再敢对我家大人不规矩，信不信我卸了你的胳膊！”
冬青胆子不大，口气却不小，张口就要卸了人家的胳膊。
宋清桓本就被焕山这一下子弄得十分不自在，听了冬青的威胁言语，更是连扶额无奈的气力都没了，只觉得焕山扣住的肩头似有炭火在烤，灼热得不行。
“少侠好本事，那在下就等着少侠来卸我的胳膊了。”
焕山闻言，不怒反笑，勾着宋清桓肩膀的手放了下来，双手抱拳规规矩矩的给冬青行了个礼，礼数周全得让冬青又焉儿了。
“不过……冬少侠一不懂武功，二又不识路的，只怕你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啊。”
焕山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我这寨子里旁的不多，会武功又识路的可不少，不然就让我手下的兄弟护送冬少侠回京？”
还不等宋清桓和冬青说话，焕山就喊了声“二虎”。
这朴实又接地气的名字，委实让宋清桓哭笑不得。
焕山话音刚落，不远处就跑了个人过来。
宋清桓捏了捏骨节，焕山看似是临时起意，可只怕是早就打算好让人送冬青回去。
“大哥，我来了。”
二虎与焕山差不多高，人又生得虎背熊腰的，往冬青面前一站，活像个熊瞎子。冬青在他面前跟个鹌鹑儿似的，硬憋着一口气才没让自个儿软了双腿跪下去。
这哪里是要护送他回京的，分明是要在路上结果了他的。
他不过是骂了那土匪头子几句，他竟这样报复他，真真是好毒辣的心肠！
“你可得好好把冬少侠送回京啊，我还等着他来卸我胳膊呢。”
焕山前半句是对二虎说的，后半句话音刚落，就冲冬青裂开嘴，笑出一口大白牙。
落在冬青眼里，就跟那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土匪一个模样。
他本来就是土匪，还是个土匪头子！
“大……大人……”
冬青牙齿打着哆嗦，手里的包袱都拿不住，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劳烦二虎兄弟了，我这小厮胆子小，还望兄弟多多留情。”
还没等冬青把下面那句打算撂挑子不干的话说出来，宋清桓就冲焕山作了个揖，可是话却是对二虎说的。
焕山挑了挑眉，觉得有些不对劲。
“路上多听二虎兄弟的话，记得了吗？”
宋清桓走到冬青跟前，把包袱从地上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交到了冬青手上。
“大哥、宋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把这位少侠带回京城的，嘿嘿。”
二虎嘿嘿笑了一声，那笑容和刚刚焕山的别无二致。
“走吧，小矮子。”
冬青还没来得及反驳自己不是矮子这件事，跟就跟个小鸡仔儿似的，被二虎提溜着下了山。
“宋大人难不成是在信里写了我把你绑到这黑风寨来，求京中来人救命的？”
焕山瞧宋清桓一直看着被二虎提着下山的冬青的背影，晃着到了他跟前，挡了他的视线。摇头晃脑，没个正行，也不知道他这寨主的位置是如何坐得稳的。
“寨主将我掳来，到底是因为何事。”
宋清桓不想与焕山多纠缠，见焕山挡了自己的视线也不恼，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又抬眼直勾勾的盯着焕山的脸问道。
“我？之前不是给宋大人说了吗，我这一介山野莽夫的，无非是觉得宋大人学识过人，邀宋大人上我这黑风寨做客罢了。”
焕山的个子较宋清桓的稍高一些，低头顺着宋清桓的脸看过去，正好能瞧见他眉心的一点红痣。
宋清桓出身名门，自幼被父母家族照顾得极好，从小便身娇肉贵的，肤色也比旁人要白净许多。虽到了清水镇这个穷乡僻壤，周身气度也没有因此有半点折扣。那一点红痣正生在宋清桓的眉心上，恰似雪地里的一朵红梅。平添几分春色。
“我在清水镇三年，从未听说此处有山匪作乱。”
焕山的话连冬青都打发不了，更遑论要哄住宋清桓了。他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刨根问底了。
焕山听了宋清桓的话并未回答，原本盯在红痣上的视线下移，与宋清桓的双眼对上了。
宋清桓的眼睛不似他的那样漆黑，反倒是褐色多一些。眼神淡然深邃，宛如一口古井波澜不惊，太过平静与荒凉，那是满天星河沉下去都不会溅起一丁点光芒的深深的海。
可就是这样，焕山才偏偏想要逗弄他。
“我怎么觉得宋大人对在下这张脸，很是感兴趣呢。光是您偷偷瞧我被我抓到现行，可就有不少的次数呢。”
焕山说着说着，一把扣住了宋清桓的下巴，“宋大人若真是喜欢，那就干脆大大方方看个痛快，也别用您那儿小猫儿似的眼神勾着我，叫我心神不宁的。”
什么……什么叫他用眼神勾着他！
宋清桓洁身自好二十年，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会被一个男子说得面红耳赤，焕山这话，活像是自己觊觎他似的。
“放肆！”
“哟，宋大人，我这被您整日寻机会偷窥的人还没叫苦呢，您怎得还端上了？”
焕山手劲大，也没想到宋清桓皮肤如此娇嫩，一来二去的，那洁白的下巴竟都被他给捏红了。
“罢了罢了，宋大人脸皮薄，我就不逗您了。”
焕山只怕再捏下去，宋清桓的下巴就该淤青了，逗趣的心思淡了几分，遂而放了手。
宋清桓气极，拂袖就要离去，却听身后的焕山问道。
“宋大人刚刚分明是要向二虎告谢，怎得反倒冲我作了揖？”
如果只是这一件事，焕山倒还不至于开口发问，只是这两日他就看到数次宋清桓把人脸和名字弄错的情况。
委实有些奇怪。
宋清桓离去的步子滞了滞，背对着焕山的脸上有一瞬而过的慌乱。
“你是这黑风寨的寨主，让二虎护送冬青也是你的吩咐，自然该谢你。”
宋清桓说完这话，也不等焕山回答，抬脚便离开了，步履竟还带着些许匆忙。
焕山看着宋清桓离去的背影，眉头皱了皱，总觉得事情不是宋清桓说的这么简单。
还不等他仔细思索，脚背上又痛又麻的感觉这才传遍了全身。
刚刚脚背上被大刀狠狠砸了一下，这才感觉到痛。
焕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背，好半晌才笑出声来。
宋某的意思是，相信寨主的人品——
宋清桓这话，他倒是很受用。
宋清桓一大早就被焕山从房中拉了出来，与他斗智斗勇一日，身子困乏的不行，连饭都没用，就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这个梦。
“桓儿天资聪颖，日后必能承我宋家，光宗耀祖。”
他从小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他天资聪颖，才能过人，自幼便被推至人前。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隐疾。
所有人的脸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像是一团雾气罩住了他们本来的容貌，叫他看不清楚。
他不能看清别人的脸，连自己生得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所有人在他看来都是无脸怪物，包括他自己。
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继承祖宗家业，怎么在朝中为官。
穿着不同服饰的人纷纷从他身边穿过，却都无一例外的让他看不清脸。
“宋大人怎得把我给忘了？”
就在宋清桓如亡灵一般在尘世游荡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不正经却又十分熟悉的声音。
原本在围绕在他身旁的人群此刻却消散得干干净净。
说话的人背光而来，手中提着一把比他手臂还长的大刀，一袭青色长衫垂膝而下，腰间只系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腰带，袖子被扎进了护腕中。头发也只束了个简单的冠。那人的面目清朗，颧骨上的伤疤带了几分隐晦的血气，唇角还是一如既往的勾起，痞痞的望着他笑。
“宋大人不是能瞧见我的脸吗，难道……还不够？”
焕山说着说着就没了笑意，嘴角也垂了下来。
“既然宋大人嫌恶在下，那我消失便是。”
焕山的面容和身影开始慢慢变淡，很快就模糊得和其他人一样。
宋清桓瞪大了眼睛，伸手就要去抓焕山，可是手却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只狠狠抓住了那把大刀。
鲜血从宋清桓的指缝流出，越流越多，铺天盖地的血色把焕山包裹了起来……
“吓——”
宋清桓陡然惊醒，粗重的喘息声在黑夜里十分清晰。
他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身下的亵衣也被汗湿了。
宋清桓举起自己的右手，完好无缺，没有伤痕，也没有血迹。
“呵……”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下，把狂躁不安的心悸压了下去。
那个梦缠了他数年，可是这次竟还梦到了焕山，还是个这样的结局。
宋清桓眉头紧紧蹙起，手里还捏着那个已经空掉的杯子。
他只能看清楚焕山的脸，这到底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