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冬青离开黑风寨回京送信,已有半月。
那新知县也是个动作快的,前些日子就已经到了清水镇。许是一路奔波劳累了,这几日都在县衙里休整,未见他升过堂。
宋清桓也在黑风寨住了一段时间,闲来无事的时候还肯教寨中的小孩子读些文章,学一学写字。
这黑风寨占了一整个山头,宋清桓原本还以为寨子里只有焕山这种汉子,却没想到老弱妇孺一应俱全。若非是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高书“黑风寨”三字的旗帜飘扬着,这里根本就与山脚下的清水镇别无二致。
他在这里住了半月余,也未曾见到焕山带着他那一干兄弟出去干些什么抢家夺舍的事。寨中的吃穿用度都有专人去山下采买,也有自己栽种的菜,妇人们也都会做一些针线活。
反正这黑风寨落在宋清桓眼里是半点不像土匪窝的。
“宋大哥哥,糖葫芦爬到树上去,下不来了!”
宋清桓今日原本在屋子里读书——焕山怕他在寨中无聊,也不晓得在哪里给他弄来了一大摞读本,错的地方比对的还多。宋清桓无事之时就靠纠错改正打发时间。
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叫喊声。
说话的小子是寨中的孩子王,听焕山说他的父母亲在官兵剿匪的时候不幸去世。因没有父母的教导,这孩子越大越皮。三天两头,不是上房揭瓦,就是下水摸鱼的,还带着寨中其他孩子一块儿混。焕山因此没少教训他。
他嘴里的糖葫芦就是一个。
因着寨子里的人都是些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这取名的事都是焕山来做。他便也由着性子,全取了零嘴小吃的名字。
什么糖葫芦驴打滚桂花糕的,怎么方便怎么来。
“什么叫糖葫芦下不来了?你是不是又撺掇着他上树了?”
宋清桓放下手中的纸笔,起身走到春卷面前。
哦,那说话的小子叫春卷。
“不……不是……”
春卷听宋清桓这样说,心里不由得没了底气,也不敢对上宋清桓的眼睛,扯了他的袍子就想把他带走,一边扯还一边说:“宋大哥哥,糖葫芦现在还在树上吊着呢,要是待会儿他抱不住真摔下来了,那我屁股就真得开花了。”
宋清桓虽有几分想惩戒他们的心思,可现在也不是什么好时机,只得由着春卷拉着他到了糖葫芦吊着的那棵树下。
只见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孩正死命扒拉着树枝,两只腿紧紧夹着树干,糖葫芦人如其名,整个身子就跟两颗糖葫芦串起来似的,圆滚滚的,吊在树上就和俩大灯笼似的。
那孩子定是怕得狠了,一见到宋清桓吓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又空不出手去擦,真是令人好气又好笑。
树下还围着几个小孩子,原本他们是打赌,看谁能爬上黑风寨最高的这棵树,可是没成想,糖葫芦猫似的爬了上去,却又没胆子下来了。这会儿见了宋清桓,这才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宋大哥哥,你就赶紧想办法把糖葫芦救下来吧。”
这打赌的事是春卷出的主意,要是糖葫芦真摔个好歹,别说要挨焕山一顿打了,就是他自个儿心里也过意不去。
宋清桓目测了一下糖葫芦现在的位置,离地面约莫八尺,现在也找不到梯子,只能靠自己去接了。
“糖葫芦,能听到宋哥哥说的话吗?”
宋清桓仰着头,言语温和的对吊在半空的糖葫芦问道。
那糖葫芦乱七八糟一通狂点头,怕宋清桓看不到似的,嘴巴里唔唔直答应着。
“你现在别怕,把手脚都松开,宋哥哥在底下接着你,定不会让你摔着的。”
宋清桓找了个能接住糖葫芦的位置,伸出双手,轻声哄着那孩子,“你乖乖听话,若是待会儿你当真手脚无力了,我可不一定就要接你了啊。”
糖葫芦探了个脑袋,往地下瞅了瞅,见宋清桓还一直伸着手做出要接他的姿势,那眼泪冒得更多了,“宋……宋大哥哥一定要接住我啊……”
糖葫芦话音刚落,手上原本扒拉着的树枝“咔擦”一声就断了,他那一团并不算娇小的身子直接就朝底下站着的宋清桓砸了去。
宋清桓眉头紧皱,眼睛却一刻未曾从糖葫芦身上移开。
只是过了许久,那预想中的疼痛都未曾降临,只恍惚听见一道闷哼声。
“你要是真摔在了你宋大哥身上,我现在就让你爹娘把你挂在树上,饿你个三天三夜,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这个胆子上树!”
宋清桓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就瞧见焕山高高举着已然被吓傻了的糖葫芦,双手微不可见的发着颤。
“把孩子放下来吧。”
宋清桓心中微震,伸手就要去抱糖葫芦,却被焕山躲开了,“这混小子死沉,你怕是抱不住。”
焕山憋着一口气说完这话,动作看似粗暴实则小心的把糖葫芦放到了地上。
那小子在树上吊久了,一下子在地上踩实了,双腿一下子就软了,屁股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连带着焕山也被拉着坐在了地上,手还抱着焕山的不肯放。
“寨……寨主!”
糖葫芦抱着焕山就不撒手,一张小脸吓得青一阵白一阵的。
焕山被糖葫芦这不知轻重的扯着,眼中一闪而过一丝痛色,却正好被一旁注视着焕山的宋清桓看了个清楚。
“你这一脸的鼻涕泡,赶紧离我远一点,千万别噌在我身上了。”
焕山脸上虽满是嫌弃,可却空了一只手在身上找可以拿来擦泪的东西,可他一个土匪头子,身上又不可能带什么帕子,摸了半天都没找到。
“待会儿宋哥哥让春卷送你回去,你看好不好?”
宋清桓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动作轻柔的给糖葫芦擦了泪,又把春卷和一群皮孩子喊了过来,交代他们好好的把糖葫芦送回家去。
“如果糖葫芦的爹娘要动手打他,你们就说寨主说了,不许动手打孩子,记住了吗?”
宋清桓对焕山虽冷淡疏离,对寨子的老弱妇孺却十分照顾,尤其是对这些孩子,更是细心温和。
焕山听了宋清桓的话,表面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腹诽:这宋大人胡编乱造的本事还真是不错,倒是半点不怕我找他麻烦。
宋清桓三言两语就把几个孩子哄走了,此时树下只剩下宋清桓和焕山二人。
“看来我把宋大人扣在我这寨子里还真是错了,依着宋大人这性子,只怕我这寨子里的人再过些时日就只认你,不认我这寨主了。”
焕山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不急去拍衣服上的灰尘,不动声色的把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往背后藏了藏。
“宋大人不说话,难不成是心虚了?还是说……”
焕山一见到宋清桓就忍不住想去逗弄他,一天不逗得他拂袖而去,他心里就不高兴。他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宋清桓面前,“还是说宋大人被刚刚我那勇猛的举动惊艳到了?”
宋清桓不接焕山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恼意,动作又快又狠的一把扯过焕山背在身后的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作祟,宋清桓狠狠的捏了他的手一把。
“啊!疼疼疼——”
焕山没有一点点防备就被宋清桓抓住了手,当即就疼得叫出了声。
宋清桓见他表情不似作假,手中松了力气,却仍是抓着他。
“你倒是狠狠出了个风头。”
宋清桓拉着焕山就朝屋子里走,面上似是含了薄冰,一路上遇到给他们打招呼的人他也没去理会。
倒是焕山很是惊奇,也忘了反驳他,由着宋清桓拉着走。
宋清桓拉着焕山回了屋子也不与他说话,自顾自的打开自己的包袱,那包袱里有伤药。
“挽起来。”
宋清桓面目冷淡,也不正眼瞧焕山。
焕山倒是乖觉,宋清桓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乖巧”两个字。
宋清桓捏了捏他的骨头,倒是没错位,应该是拉伤了筋。
焕山一边疼得“嘶嘶嘶——”倒抽冷气,一边还不忘撩拨正认真给他瞧手臂的宋清桓。
“没想到宋大人不仅通诗书经略,连医术都懂,在下拜服。”
宋清桓给他治伤可没管他痛不痛,手下是半点不留情,见他都疼成这个模样了,嘴巴仍是闲不住。心中气极,手里更加用力,听见焕山鬼哭狼嚎喊了句痛,心里才舒爽了些。
“你若不想吃痛,就给我闭嘴安分些。”
焕山两鬓都疼得汗津津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嘴角一直勾着,眼睛也盯着宋清桓一个劲儿的瞧。若是眼睛能生出钩子来,只怕宋清桓现在都被勾得血肉模糊了。
“宋清桓。”
焕山一直喊他“宋大人”,从未这样喊过他的名字。
宋清桓给他上药的手顿了顿,却并未应他。
“糖葫芦那混小子死沉死沉的,我这身上有功夫的都被他砸成这样,更别说你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听到焕山的话,宋清桓睫毛闪了闪,手下的动作不经意的也放柔了几分。
“只是你……”
焕山声音沉了下来,一把扣住了宋清桓正在给他上药的手,“可是为什么……宋清桓,你这般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