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减少和Feynman碰面的机会，她特意要求之后都上晚班。Feynman刚接手皇廷，貌似忙得很，也没什么心思应付她，这让她轻松了很多。
今晚皇廷来了贵客，复兴商圈扩建项目的几个有头有脸的地产商齐聚一堂，借酒会的名义研究合作细节。这一晚车务部所有的司机都很忙，车辆来往调配，无缝对接。她运气还不错，才跑了十单，就收了不少小费。跑完了一单远程后，她一边整理着兜里胡乱揉成一团的钞票，一边往车务部办公室走。经过宴会大厅，里头的觥筹交错吸引了她，她忍不住侧目朝里瞟去。
大厅布置得无比奢华，她好久没看到这么大场面了，明艳灯光下，一屋的伪君子衣着体面，端着酒杯相聊甚欢。忽然，在人与人的间隙中，她好似捕捉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心里一紧，随即自嘲般摇摇头，觉得不可能。可刚转回脸来，她又忍不住驻足，犹豫了片刻，像验证一般，再次朝里看去。
在一张摆满了精致餐点的长桌前，Feynman与几名衣着考究的男人站在一起，那几个男人看上去有点年纪了，她在新闻里见过他们，就是复兴商圈扩建项目的几个主要负责人。另外还有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与后面的人聊天。那道身影颀长、熟悉，让她想起那年夏天，在阳光下被汗水浸透了衣襟的那个人。
谈笑间，那人转过了脸，与Feynman他们攀谈起来，瞬间，她感觉周遭的空气全被抽走了，闷得无法呼吸。那人笑得沉着、自信，跟回忆里不一样，身边的人貌似都很尊敬他，客气地与他交谈着，就连Feynman都收起了往日恶劣，和气得不像他本人。
她从未想过，这两个人能这样平起平坐地同框，还是在这种场合下。忽然，一边有人叫了声什么，那人听到在叫自己，应酬了几句就准备朝前走。意识到那人就要朝自己这边走来，她像逃难般转过身，飞快地跑回办公室。
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她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画面。疑惑、讶异、愤怒、焦躁，各种情绪集聚心头，搅得她心神不宁。
他离开的头一年，她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有时是跟她道歉，说自己太忙，没有时间联络；有时是递给她一张机票，说这次真的带她去英国。但更多的是梦到曾经，树荫下他汗湿的身影，带着笑意，满眼热切地望着她。可每次醒来，迎接她的总是狭小的房间和翌日的阳光，告诉她时间已过去了很久。曾经，她无数次地设想他回来的情景，而时间让她的设想都成了妄想，导致她现在只有震惊，她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回来，他尽然还敢回来。
浑浑噩噩间，部长又翻了她牌子，交给他信息卡和一把车钥匙，吩咐道：“最后一单，代驾，车已经停到门口了，完了直接下班，不用回来签到了。”
她哦了一声，部长继续叮嘱道：“是贵宾，好生伺候着。”
她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朝门口走去。信息卡上写着停车位置和车牌号，车主叫许铭。照着指示，她很快找到了车，是一辆黑色奥迪，后座已经坐了人。她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机械式地说：“许先生，不好意思，久等了。”
“没关系。”那人不咸不淡地说。
“许先生要去哪？”她发动车子。
“你家。”
她莫名其妙，下意识瞥了眼后视镜，惊得用力轰了一脚油门，车往前狂飙，她手忙脚乱踩下刹车，一阵刺耳的声响后，车猛然停住，他们被惯性带得剧烈摇晃了一下。
那人慢悠悠坐稳，轻轻叨念：“幸亏前边没车。”
她死死抓着方向盘，不敢回头多看一眼。那人却双臂抱在胸前，轻笑着，调侃道：“好久不见，小明星。”
听到这个称呼，搁浅了许久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开车吧，停在这里挺碍事的。”
她一言不发，重新发动车子。那人不再说话，但她分明感觉有一道灼热的眼神盯着她的后脑勺，弄得她如针扎般难受。
许久，她冷漠地开口：“许先生要去哪？”
“你家啊。”
她有种被调戏的感觉：“许先生不要开玩笑。”
“干吗这么生疏？一口一个许先生。”
“我们本来就不熟。”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无厘头地说：“听说你现在住城里头？”
她不语。
“为什么不回家？”那人追问。
“许先生要去哪？”她再次重复，“请您体谅体谅我们打工的，忙了一宿只想早点下班，回去洗个热水澡。”
这回那人倒是答得明确了：“城里头。”
她没有心思再和那人多说，加速往城里头开去，只想早点到家，不愿再多纠缠一秒。
到达目的地，两人先后下车，她把钥匙交还对方，木然道：“许先生早点休息。”
那人玩味地盯着她，笑道：“不请我去家里坐坐么？我们好久没见了。”
“家里乱，您身份高贵，我那容不下。”
那人笑出了声：“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变得这么伶牙俐齿。”
她懒得搭理，转身而去。才走了没几步，身后便有脚步声跟来。她停下，回头，那人也停下，一脸无害地望着她微笑。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对视，凄冷秋夜中，路灯却是柔和无比，他们的影子交汇在一起，他的那么长，生生覆盖了她的一半。这叫她想起他们初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这样的街灯，他们肩并肩走在校园里，忽然他问她：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踩影子的游戏？
相似的场景与现实重叠，令她感觉无地自容，但更多的是心酸。她想要出言驱赶，却不想引发对方更多的无赖行径，最后还是无言地转回身，继续朝前走。
那人一直跟到屋子前，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打开门，以为自己进屋他就会走了，不料他却趁着门关之前抢步钻了进来。她微微侧首，却不愿真的回头看，自顾自上了楼。
进房间一下坐到床上，那人踏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进来。她当对方不存在，拿起床头的烟抽起来。
那人环视了一下屋内的环境，微微皱了皱眉，最后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坐下，带着微微的反讽，问：“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她只顾抽烟，不想理他。
“为什么不回家？杜乘风呢？”
“不关你的事。”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为什么会在皇廷当司机？不念书了么？”
她觉得他问得好笑：“你去问Feynman啊，你们现在关系不是很好么。”
他抿抿唇，好似有难言之隐。转头看见床头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他露出不满的表情：“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你以前不搞这些的。”
“拜你所赐，这几年学坏了。”
那人有些尴尬，眼底闪过一抹不自然，随后用一种叙旧的口气问：“这些年还好么？”
“没你好。”
“这是什么话？”
“听说你发达了，喝一万多一支的Lafee，衬衫上的一颗袖扣都要贵过一栋楼。”她把以前听来的流言蜚语全利用了起来。
那人笑了：“哪有那么夸张，不过……”他眼含深意地望着她，“养你还是绰绰有余。”
她哑然失笑：“许先生真会开玩笑。”
那人似乎有点失望，跟着又环视了一圈屋子，注意到小方桌上摆着的一瓶药。他拿过来看了看，说：“还在吃胃药？你胃一直不好，怎么不多注意些？”
“不关你的事。”
那人叹了口气：“我不是来和你怄气的。”
“那你来干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城里头要拆了，你找好住处没？我在隐城买了一套公寓，一直空着，楼层好，环境好，东西齐全，交通也方便，你可以去那里待着。”
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许先生这是要包养我么？”
对方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延续之前的话：“听说皇廷给你的待遇不怎么好，如果你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她轻蔑地弹跳烟灰，吊儿郎当说：“我挺好的，没什么困难。”
“你没困难还会窝在这里？”那人毫不留情地戳穿。
“我犯贱行不行？”
那人眼神一黯，忍住想要靠近她的冲动，喃喃道：“别说气话，小明星。”
这是他第二次叫这个名字，叫第一次时，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暇品味，这一次，她却尝到了羞耻和不堪。她一边将烟头摁灭，一边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地说：“别、叫、这、个、名、字。”
那人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眼神中充满了抱歉：“对不起，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够了吗？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
那人无意识地抚摩着手中的药瓶，思忖了片刻，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得过且过呗。”
那人面色凝重，纠结了一会儿，说：“别待在皇廷了，在那当司机没什么出息的。你以前成绩挺好的，干什么放弃学业呢？你现在这样，杜乘风都不管吗？你不是无亲无故的孤儿，这样游荡下去不是办法。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出面帮你解决，不管Feynman还是杜乘风，我都可以……”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感觉像被一群蜜蜂围着嗡嗡，心头一团糟。这个人莫名其妙不告而别，又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跟来，又莫名其妙嘘寒问暖，像个大善人一样对她施恩，她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平静，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隐忍了许久的情绪蠢蠢欲动，终于她奋力跺了一下脚，放声大叫：“滚出去！”
那人很诧异，以前两人相处的时候，她总是温和乖巧的，从未有过这么激烈的表现。他张口欲言，却被她更大的声音打断：“我恨你！”
在那人发愣的时候，隔壁传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问道：“怎么了？”
那人朝声音的方向望去，惊愕地叫道：“少梁？”
梁一站在门口，看看满面通红的她，又看看那人，一脸研究的表情。
她望着梁一，指着那人再次大：“梁一，你给我把他赶出去！”
梁一走到那人面前，难得地摆出了严肃的表情：“走吧，何嘉宸，别打扰她休息。”
何嘉宸望望她涨红的脸，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药瓶，无奈地说：“我以后再来看你，养好身体恨我吧。”
何嘉宸走后，梁一走到她身边，似乎想说什么，她挥手阻止，闷声道：“你也出去。”
梁一也不多问，安静地离开了，出去前还体贴地关上了门。终于屋里只剩她一人，她向后倒在床上，竟然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她不恨过去，不恨现在，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每一个她不想见到的人都混得那么地好。这么多年过去，体面的更体面，不体面的也摇身一变。只有她，依旧活得像一粒尘埃，风去哪，她就去哪，永远掌控不了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