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廷出来，他带着小秘密回了城里头。林樱这几天都要忙到很晚，为了不影响小秘密休息，他们商量好了小秘密这几天都在自己这过夜。
小秘密非常乖，他帮她洗澡、洗头发，她都静静地坐着，任他上下其手。洗头的时候，小家伙的头发被泡泡裹满了，他尽量轻柔地抓着，尽量不让她感觉疼。小秘密觉得很舒服，哼起了好听的英文儿歌，蒸汽把她的脸熏得红扑扑的。他从没想过，一直过得马马虎虎的自己，竟然也能把别人照顾得这么好，这也许是他跟欧阳相处了这么久学到的唯一一个优点——把细节做得巨细靡遗。
刷牙的时候，他和小秘密并排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动作一致，满嘴泡泡，小秘密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含糊不清地说：“好像圣诞老公公呀。”
他也跟着笑，心里掠过一丝暖意。
中途，杜小风突然闯了进来，她没想到里面有人，打开门后吓了一跳：“靠，你都不锁门的吗？”
他含着牙刷，没法说话。杜小风的视线下移，看到了一脸无辜的小秘密，脱口而出道：“哪来的小鬼？”
他以为她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这姑娘从来都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谁知她只是打量了一会小秘密湿漉漉的头发，没好气地说：“你要把她的头发吹干再睡，不然她会感冒的。”
他一愣，傻傻地点头，看着她离去。
回到房间，帮小秘密吹干了头发，他拿出林樱给的童话书，给她讲起了枕边故事。可她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合着，一副不想听不进去的样子。
他拨了拨她的头发，问：“想睡了吗？”
小秘密点点头，说：“有一点点。”
他帮她盖好被子，把灯调到最暗，说：“那就睡吧。”
“你不睡吗？”
“我等会再睡。”
小秘密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走到窗边，开始抽烟，怕影响小秘密，他刻意把烟雾都朝窗外喷。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小小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背。
他转过身来，问：“怎么了？”
小秘密抬手，嫌弃地在鼻前挥了挥，说：“臭臭。”
“那我去外面抽，你快去睡吧。”
小秘密却踮着脚把他手中的烟抢了过来，一把扔到了窗外，义正词严地说：“吸烟有害健康。”
“吸一根没关系的。”
“那我也要。”小秘密朝他摊开了小手。
他眉头一皱，严肃地说：“你是小孩子，不能吸烟。”
“为什么呢？”
“为你好。”
小秘密抱住了他的腿，抬头望着他，眨着晶亮的大眼睛，天真地问：“Uncle Jean，你关心我，为什么不关心自己呢？”
他哑口无言，她的真诚、她的纯真，让他内心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温暖得不可思议。
小秘密抓着他的手，认真地问：“Uncle Jean，我去厕所的时候，你是不是和那个教英文的叔叔吵架了？”
他有点吃惊，没想到她的直觉竟然如此灵敏，他以为小孩都是无知的：“怎么这么问呢？”
小秘密看上去有点难过：“妈咪每次和爹地吵了架，也跟你一样，站在窗户边想事情，不说话。”
他皱着眉，问：“他们经常吵架？”
小秘密点点头：“他们不怎么说话，一说话就会吵架。”她抬眼望着他，满脸的求知欲，“Uncle Jean，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吗？”
他有些心疼，攥着她的小手，柔声道：“他们只是生对方的气了，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互相生气，也会吵架的呀。”
“那他们为什么生气呢？”小秘密穷追不舍。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说：“生气的原因很多啊，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
小秘密很不解：“可是小朋友生气吵架，老师都说是我们不懂事，大人不是应该很懂事的吗？”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大人只是长大了的小朋友，也会有不懂事的时候。”
他抱着小秘密回了床上，继续哄她睡觉。渐渐地，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他望着她，宠溺地笑了笑，帮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下床，走出房门，又轻轻带上了门。他实在不想自己失眠时的辗转反侧影响到她，所以打算上露台待一会。
夜是越来越凉了，昨儿还觉得惬意，今儿就冷得瘆人。秋风呼呼地吹，他一上露台，就觉得膝盖一阵入骨地酸疼。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夏天的睡衣。他也不管那么多，径直朝护栏边走。远远看到那儿坐了个人，他以为是梁一，便加快了脚步，准备上去打招呼。而对方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回了头。他看清以后，脚步一下停住了。
杜小风冷笑了一下，说：“看到我很失望吧？”
其实没有，他只是惊讶而已，平常，除了收衣服，杜小风很少踏足露台。
“梁一不在呢。”杜小风说。
他这才想起刚刚在皇廷还遇到了梁一，这时对方恐怕还没回来。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转而问杜小风：“你今天不用上班么？”
杜小风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回答，总之就是没吭声。她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捏了捏，发现是空的，烦躁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抬头问他：“你有烟没？”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原本想抽一根给她，可转念一想，把整包都扔了过去。
“你不要了？”
“肺不好，该戒了。”他顿了顿，又说，“你也戒了为好。”
杜小风觉得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接过烟，抽出一根背对着秋风点火，点了好几次才点燃。深吸一大口后，她问：“那小鬼是谁，不会一直待在这儿吧？”
“朋友的女儿。”他说，“你放心，她过两天就走了。她很乖的，不会捣乱。”
杜小风哼了一声，表示这回答还算如人意。跟着她挨着护栏整个人往后靠，后脑勺都枕到了台面上。莹莹的月光洒在她脸上，他这才发现，她看上去相当糟糕，情绪异常低落，眉目间透着一种沮丧的虚弱感。
他原本打算走了，可看到她这样子，又有点犹豫。虽然她不好相处，但讲真，他并不讨厌她，偶尔还觉得自己和她臭味相投，因为这栋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抽烟。同一屋檐下的这几年，他们会主动找对方，除了房租，就是为了烟。他想问她怎么了，但一想到她平日里的尖酸刻薄，又担心会自讨没趣。
杜小风眼睛望着天，脸朝上吐了一口大大的烟雾，跟着没来由地问：“简明，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他想了想，平静地说：“住院，自杀，发脾气。”
杜小风头一歪，竟然笑了起来，嘻嘻哈哈道：“这房子八成风水有问题，吸引的都是一些不走运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从她的笑声中听到了痛苦：“你呢，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杜小风停止了笑：“离家出走，自毁前程，等一个人。”
“等到了吗？”
她又不说话了，自顾自抽着闷烟。然而这回他知道，她是不想回答。
忽然，她又问：“你大学毕业以后会离开隐城吗？”
“也许吧。”他说，“你呢，你以后会离开吗？”
她捏着烟嘴儿在手中把玩，闷闷地说：“我能离开就好了。”
“为什么要离开？你是隐城人，这儿不是你的家吗？”
杜小风摇摇头，决绝地说：“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是我的家，唯独隐城不是。”
他虽然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但凭他当了几年异乡人的经验，觉得不是这样的：“有人的地方才有可能是家，不然你去任何地方都会觉得是异乡。”
杜小风望了他片刻，头瞥向一边，不再说话。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都看不见她的脸了。
在一阵秋风呼啸中，他感觉膝盖实在受不住了，沉沉说：“这儿凉，早点下去吧。”
“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
他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而这么沮丧，但他明白她现在需要一个人。
回到房间，钻进被窝里，他摸了摸小秘密的头发，感受她的存在。小家伙感觉到有人靠近，睡梦中一边哼哼着，一边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蹭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后就不动了。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上，洗发水的香气混合着孩童独有的奶香钻入他的鼻孔，让他感觉温暖、心安。
在这之前，只有欧阳给过他这样的感觉。在欧阳身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可求。而在小秘密身边，他觉得自己成了全世界，他能给她任何东西。
他其实可以活得很好，哪怕没有欧阳扶助。是他太在乎对方，才给自己编了一个离不开的理由。
他合上眼睛，伴着萦绕四周的香气，慢慢进入梦乡。这一夜，他睡得前所未有地舒坦，连梦都没有做。他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