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了一天，交了分勉强合格的报告，部长总算松了眉头，让她回去上班，却依旧不忘没好气地警告她别再任性妄为。
那天的长谈貌似很有效果，即便她在皇廷大摇大摆，也没见到何嘉辰，这让她舒服很多。
这夜，出完最后一趟车回来，交接完后，她揉着酸痛的臂膀下了班。天是越来越冷了，隐城的秋天太短，还没立冬就寒气透骨。这夜风特别大，狂风吹得她的头发犹如群魔乱舞，她佝偻着顶风前行，脖子缩到了肩膀以下，双手插进衣袋御寒。连日的晚班，没好好吃饭睡觉，再加上气温骤降，这阵子肠胃都在闹腾。她考虑过两天要不要调回白班，这样下去身体的确吃不消。
她感觉需要方便一下，经过主楼侧门的时候便走了进去。主楼男厕门口聚集着几个服务员，就那么傻站着也不知在干什么。她没在意，径自去了女厕，解决完问题后又洗了把脸，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男厕那边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忽然有人从后面猛扑到她身上。她先是吓了一跳，跟着是惶恐，最近她真是怕极了那些突然找上她的人。
当她看到扑上来的人是Feynman时，她竟然松了口气。相比起杜乘风和何嘉宸，见到这个人她心里反而踏实些。
Feynman貌似喝了不少，走路都走不稳，攥着纸巾捂住嘴，不断地干呕。他把她当柱子一样扶着勉强站稳，看清她的脸后一下兴奋起来：“哈哈，是小学妹呀！”
她走也不是，挣脱也不是，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好在那几个服务员适时上前，一边唯唯诺诺地说着“执行长您喝多了”一边把他拉开。
Feynman就像个孩子，双手一扬将那些人挥开，含糊不清地嚷：“谁说我喝多啦？我没醉！别拉我，我不回去！”
她撇撇嘴，心里鄙夷，貌似所有的醉鬼都这副德性，醉了非说自己没醉。
一名服务员壮着胆子说：“那……我们送您回酒店房间。”
“滚！”Feynman一边驱赶着服务员们，另一边却显出对她极大的兴趣，拽着她的衣服用一种娇嗔的语调说，“走，陪我喝两杯。”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忍着心里的厌恶，不着痕迹地试图掰开他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指，企求着能尽快脱身。
纠缠间，Feynman忽然脸色一变，松开了手，只听“哗——”的一声，他一个前倾，一口秽物喷到了她身上。
瞬间，她感觉天地变色，都快要被身上东西所发出的酸臭味道恶心吐了。服务员们一脸尴尬，找了条毛巾递给她。
Feynman吐完以后好像稍微清醒了一点，却全无愧疚的意思，擦干净嘴嘟囔：“你也不站远一点。”
她擦着身上的秽物，心想你拽我拽那么紧我怎么站得远。
Feynman见她擦了半天也没擦掉多少，又上前缠住她，轻浮地说：“擦什么擦，跟我喝两杯，我赔你件新的。”说着就拉着她往电梯走。
她满心抗拒，又不敢真的推开他，只好站在原地与他拉锯着，委屈地说：“执行长，我已经下班了……”
Feynman完全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拖着她往前进了一大步：“下班了更要喝两杯啊，我明天放你假就是了。”
她向服务员们投去求救的目光，服务员们刚靠近，Feynman就两眼一瞪，凶狠地说：“谁再碰我我炒谁鱿鱼！”
服务员们面面相觑，再也不敢行动。这时，楼层经理闻讯赶来，看到现场的状况，打量了她几眼，走上前问：“你是车务部的员工吧？”
她点点头。
“执行长今天心情不大好，麻烦你送他回房间吧。今天就别走了，留下来看执行长有没有什么需要。影响了你的作息，我会找车务部长协调。”楼层经理说。
没办法，这么大的包袱扔到自己手上，她只能硬着头皮接住。
进电梯后Feynman安分了许多，不再那么大肆地表达肢体语言，只是靠在角落里哼哼着。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听，径自摁下去顶楼的键。顶楼的3009号套房一直都是酒店执行长专用的。
大概是知道她不会走了，Feynman也就不再拽着她，一出电梯，他就像一滩烂泥般往下垮。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起来，扶着他进了房间。
一进房，Feynman就到处找酒喝，最后在酒柜里找到一瓶伏特加，打开就往喉咙里灌，像饮自来水一样。
她知道他这么喝下去遭罪的是自己，连忙上前阻止：“您别喝了。”
他嘿嘿一笑，把瓶口往她嘴边凑：“你也来一点。”
她拗不过他，半强迫地被灌了几口下去，辣得眼睛眉毛都挤到了一起。
Feynman见她被捉弄到，很是开心，暂时放下了酒瓶，到柜子里随手取了件衣服扔到她脸上，像君王般命令：“换衣服吧。”
他扔过来的是一件男士套衫，这时候也没得选择了。她跑去洗手间把衣服换上，整理了一下自己，出来时看见他正靠在床头无声地喝着闷酒。
她站在一边，像个下人般问道：“您要喝杯茶吗？”
他望都不望她一眼，随口说：“坐下吧。”
她听话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等着遵循他的任何指令。
Feynman又喝了一阵闷酒，之后估计是无聊了，偏头看向她，冷不丁问：“喂，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话问得她莫名其妙，要不是了解这个人，她会以为他要跟自己告白。她没有回答，而是安抚道：“您休息吧，有需要就叫我。”
Feynman冷笑：“收起你那副奴才样，我知道你都是装的。”
“执行长，您醉了。”
“我没醉！”Feynman忽然躁动起来，酒瓶砸在床头柜上，酒从瓶口迸了出来。
她吓得一颤，不敢吭声了。
“说，你觉得我怎么样？”Feynman不屈不挠。
“很好，很帅，很有钱。”她口气敷衍。
Feynman像是被点燃了，一边捶打着床铺一边发泄：“还在装？别以为我看不穿你那虚伪的嘴脸，表面上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就是看不起我！”
这话叫她怀疑他可能真的没醉，她都没说什么，他就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了。而他似乎并不在乎她有不有回应，只是单纯想发泄而已。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大部分都是抱怨，迷乱的眼神里夹杂着不满，好似忍耐了很久。
最后，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似的再次追问：“说真话，你觉得我怎样？”
她也懒得跟他耗了，不耐烦地吐露真言：“我觉得您是一个变态，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她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他向来燃点极低。谁知他竟然哈哈大笑，异常高兴地肯定：“对，我就是一个变态。”他拨弄了几下头发，笑得阴郁，“在你认为，我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吧。”
他的笑容叫她害怕，再有什么真心话也不敢放肆说了：“您家大业大，我嫉妒而已。”
“我家大业大关我什么事？”Feynman一脸不爽，“是，我家那些长辈，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可谁规定了大人物的后代就一定要青出于蓝？我就喜欢当个普通的少爷，能赚钱，不败家就够了，可是我爸，我外公，他们好像恨不得我能当上总统一样。”
真是朱门里嫌酒肉臭，有钱人的世界她不懂：“执行长您太谦虚了，您颜值这么高，就已经青出于蓝了。”
“颜值高有什么用，我又不靠脸吃饭。”
“您想的话当然能，看看梁一就知道了。”
提起梁一，Feynman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跟着又黯淡下来，咕哝道：“他不一样，他是给脸不要脸。”
她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满，便顺着他的态度往下说：“貌似他得罪您了。”
“他就是下贱。”Feynman语气笃定，像是要说服自己，“当他是个人，叫他不要在皇廷做公关了，他不搭理我，天天在那游荡，招蜂引蝶。当他是个鸡，翻他牌子，他也不搭理我，给多少钱都不让碰。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可以？他就是要欲擒故纵也玩得太过火了一点。”
听到这里她总算是明白了七八分，费大少爷是觉得受轻视了，又拉不下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觉得滑稽，忍住嘲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以您的地位，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放在心上。”
“可那些人都不是他啊。”Feynman又恢复了之前的孩子气，继续嘟囔，“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又不缺钱，以前我那样劝他，他都当耳边风，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存心跟我犟吗？”
Feynman的表情异常落寞，她从未见过他这么无能为力的样子。她觉得他真是想太多了，事情哪有这么复杂的。虽然没有深交，但是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她对梁一还是有些了解的。他没任何意思，就是不在乎Feynman，不想惹事而已。他那人，无所谓得很，做什么事都是顺势而行。留在皇廷，是因为有金主花大价钱光顾他，他是不缺钱，但多几个零概念就不一样了，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不搭理Feynman，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费家有头有脸，不会容忍继承人在外边乱来，梁一是明白自己的身份的。她相信Feynman也不糊涂，只不过人有时候宁愿掩耳盗铃，不想懂而已。
忽然，Feynman的手机响了，他顺手接起，醉醺醺地说：“陈管家啊，我今晚睡酒店，不回去了……没有，没喝多少。”
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惹得Feynman一脸的不高兴：“老不死的什么都要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那人絮叨了一阵，Feynman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暴躁地嚷嚷：“我喝成这样还不是为了哄那些地产商！何嘉宸有什么了不起？复兴商圈那块地到现在还拿不下来，就是因为他在中间插了一脚！你去跟外公还有我爸说，他们要是觉得我没本事，就自己去找何嘉宸谈，反正在他们心里，我从小到大都不如他！”
说完这些，Feynman奋力掐断电话，把手机往旁边一甩，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酒后倒头蒙上被子。
她静坐着瞅了他好久，半天不见他出声，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把被子掀开一点，让他能够呼吸。见他全程都没有反应，她才确定他是睡着了。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仍然不满地微蹙着，好似全世界都得罪了他。她不由得叹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生下来就高人一等，住最好的房子，过最有档次的生活，人人都以为他万事无忧，一切唾手可得，可酒过三巡，他也只是个逃不过人世纷扰的俗人。
她为他掖好被角，只是出于身为酒店员工的职责，她再怎么善良，也不可能同情一个曾经残忍对待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