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连着三天,何嘉宸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她尝试着打电话联系他,却始终打不通,发信息也不回。开始她只是心有疑窦,久而久之就有点埋怨,再加上Feynman之前说的那番话,更叫她烦躁不安。
又是礼拜五返家日,下了最后一节课,她收拾了一些简单的用品回家。每个礼拜的这天学校都会提前半个小时放学,现在还只五点多。隐城夏天天黑得晚,这时候太阳还没有收势的意向。临近盛夏,暑气烘热了整座城,她是极其怕热的,这样的天气,总令她眩晕。低着头慢悠悠地走在校道上,她眯着眼睛,感觉恍恍惚惚。
忽然,一道阴影覆了上来,遮住了她眼前的艳阳。她抬眼一看,消失了几天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他身上蓝色的衬衫被汗水晕成了墨色,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映射到他的肩膀上,如星光一般闪烁。他笑起来,低下头,宠溺地喊:“小明星。”
积累了三天的情绪一下子冲上脑门,这几天,她每天下晚自习都会等他,时时想着能见到他,可真正见到了,看着对方笑得跟个没事人的样子,她又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她当作没看到一样,越过对方,加快了脚步自顾自往前走。
何嘉宸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赶紧追上去:“哎哎哎,你等等我呀。”
她置若罔闻,他只得捏着他的双肩定住她,问:“你怎么了?”
她这才正眼瞧他,三天不见,他憔悴了一点,眼眶泛起了黑眼圈,连胡渣都冒出来了。她有点疑惑,又有些心疼,却还是故意摆出一副冷脸,没好气道:“你这几天去哪了?”
他总算是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别扭,解释道:“费家有些重要的事需要我去处理,我也是没办法。”
她不在乎是什么事,只在乎他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所以你就电话都没有一个?”
“你听我说,我实在是走不开。”
“我不要听。”她耍起了小姑娘脾气。
见她又要走,他赶紧拉住了她,她用力将他甩开,纠缠了几个会合后,他忽然捧起了她的脸,对着她的唇重重地亲了下去。
她先是一愣,跟着脸一红,然后就败下阵来,低声抱怨:“这是学校呢……”
何嘉宸笑嘻嘻地望着她,戏谑:“还生气呢?”
她没说话,他顺手将她揽在怀里,无比舒心地低语:“我想你了。”
她心中一动,之前的埋怨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她把玩着他衬衫上的纽扣,有点撒娇的意味:“你去哪了?”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慢慢说。”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菜上来后,何嘉宸一边吃一边解释:“费云集团要在英国成立分公司,融资搞了很久了,现在是最后阶段,我这几天都在处理这个事情。”
“很麻烦么?”
“是挺麻烦的,不过快弄好了。”
“那……你会去那边吗?”
“去哪?”
“英国。”
“怎么也得去一趟吧。”何嘉宸理所当然地说,“毕竟这件事一直是我在跟的。”
她没再说话,看着碗里的食物,食不知味。他发现她不对劲,盯着她,问:“怎么了?”
她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你不在的时候,费公子……跟我说了一些事。”
他感觉她话里有话,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很多。”
“比如?”
“他说你高考完就会去英国管理新公司,不会回来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直视他。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而是反问道:“你相信么?”
“我不知道。”她握着筷子,无意识地在碗里搅动着。
“还记得你许的愿吗?”他突兀地问。
她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你说,希望何嘉宸能考上大学,离开隐城,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还说,天涯海角,都跟我走。”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傻傻地看着他。
他忽然拉起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跟我去英国好吗?”
“哈?”她反应不过来,微张着嘴,像个呆子。
“我们去英国,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你不是……要去那边管理公司吗?”
他摇摇头,说:“我和先生老爷谈过了,等新公司走上正轨,我就离开费家,他们答应了,还说会给我一些钱。钱不多,但是够我们生活了。”说到最后,他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脸。
他天真的表情好像在说一则童话,她不理解他为何能把一件听上去很麻烦的事说得如此简单。一切都来得太快,她完全没做好接应的准备,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
“我还没毕业,杜乘风不会让我就这么走的。还有,费家那边,真的这么好应付吗?”她想起Feynman那副嘴脸,愈发觉得困难重重。
“你别担心,有我在呢。”他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一个个慢慢解决。”
他的安慰让她稍稍放宽了心,可一转念,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确定要这个时候离开费家吗?留在公司里,应该会很有前途吧。”
何嘉宸看出她的顾虑,失笑道:“这差事没你想象中那么美的。”
“怎么说?”
“你知道Feynman的外公快退休了吧?”
她点头。
“他有一笔钱来路不明,怕卸任的时候上头查出问题来,所以就想趁还有权利的时候转移资产。国内人多眼杂,不好操作,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国外。英国的分公司只是一个空壳,没有实际业务,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洗钱。等融资的事搞定,钱也洗白了,以后就是查也查不出什么。”
她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里头水这么深,同时她又有些担忧:“可是……做这种事不会有危险吗?万一被人发现……”
“所以他就把我推出去挡头阵啊。他美其名曰,让我当负责人,实际上就是拿我当垫背的。公司所有文件都是我签的,万一东窗事发,背黑锅的只有我。”何嘉宸说得不痛不痒,一点都不怕惹祸上身,“不然的话,这么好的事,干吗便宜我这个外人。”
听他这么说,她心中的担忧更甚,赶紧劝道:“那你现在就不要做了,现在就离开费家。”
她紧张兮兮地样子让他觉得可爱得紧,他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人抓到把柄的。”
“你为什么总把事情说得这么简单?”她有点气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闹着玩。”他一下严肃起来,“我这样说,代表我有信心做到。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只是……”
“别只是了。”他有点厌倦在这个话题上长时间纠缠,“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费家也会尽量保全我,不会让我有事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虽然面对着她,眼神却像是穿透了现实,看见了想象。她不知道他在想象着什么画面,但她捕捉到了他嘴角勾起的一抹难以察觉的窃笑。那笑容有种胸有成竹的意思,往深了体会,又好像暗示着什么阴谋。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以至于让她怀疑自己从未真正地了解这个人。
然而,何嘉宸没给她深思的机会。他一下又恢复了平日那般无害的样子,兴致勃勃地说:“别聊这些不相干的了,来说说我们吧。”
“我们?”
“嗯。”何嘉宸拼命点头,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等到了英国,我去上大学,你就先读预科。等你修完所有课程,就申请跟我同一所大学。头两年肯定会比较幸苦,我们可以先租一间小点的公寓,我想办法去挣些外快,等有钱了,再换大点的……”
这些语句从他嘴里出来,进入她耳里就都成了画面。她被他带入了闪着希望之光的绮梦中,之前的担忧、顾忌被这光散发出的温度麻痹,变得不痛不痒。
她忍不住幻想,他们在异国,窝在小小的公寓里同吃一碗饭,在雨天共撑一把伞,他会催她起床,她会唤他吃饭。那样的生活俗不可耐,但是没有约束,没有暴力,也没有冷遇。他们能在深夜紧拥住对方,在对望时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直到他说完,她都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语不发。他半天没得到回应,奇怪地问:“你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不喜欢吗?”
她摇摇头,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好似确认他不是幻影:“是太喜欢了,喜欢到怕一睁眼发现这都是假的。”
他将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问:“感觉到了吗?是不是真的?”
她闭上眼睛,感受他手心的温度,安心地点了点头。
“记住这种感觉,这是我在你身边。”
她又睁开眼,满怀爱恋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澄澈而温暖,好似蕴藏某种致命的魔力。窗外艳阳初落,金红的霞光透过玻璃,辉映在他身上,给他周身裹上一圈柔焦般的光。这时候的他,就像光之使者,照亮了藏匿在角落里的她,并伸出双手,邀请她驾着这万丈光芒,去往更好的地方。
很多年之后她变得愤世嫉俗,刻薄冷漠,但她讨厌什么都无法讨厌夏天。那年艳阳高照下烦闷眩晕的世界如火一般燃烧,午后的蝉鸣撩拨着蠢蠢悸动,仿佛在那个季节,所有任性都是理所当然的,所有冲动都是被允许的,所有承诺都是值得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