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就在一片热烈和唏嘘中度过,元宵节后很快便是返校日。他订了提前两天的票,早早踏上归程。
临行前在家里收拾东西,妈妈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很是舍不得,柔声问:“这么早就走么?”
“嗯。”他把衣服塞进背包,“晚了怕遇上高峰期,挤得很。”
妈妈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
妈妈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林樱那孩子,前段时间给我打了个电话,问你好,还想知道你现在的联系方式。我怕你不乐意,就没告诉她。”
他一愣,停止收拾,直起身来,问:“你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还不是怕你胡思乱想。”妈妈说,“但是我看你这次回来精神还挺好的,想想还是不瞒你。”
他重新收拾起东西,平静地说:“你不告诉她是对的,你知道她爸妈有多厉害。当初给我做手术的时候就说好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被他们知道了我们还有联系,他们又该兴师问罪了。我是无所谓,你和爸一把年纪了,不能再因为我的事丢面子。”
妈妈释然地舒了口气,觉得他真是懂事了,连连点头道:“你想开了就好。那姑娘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们没缘分。”
他淡淡一笑,走过去拉住妈妈的手,说:“以前不懂事,让你和爸遭罪了。”他还记得,以前因为和林樱早恋,爸妈跑了无数趟学校,跟林樱的父母面对面谈判。学校的态度一直都是攀权附贵,对林樱的父母点头哈腰,对他们就是冷言冷语。后来他受伤,住院,做手术,对方就更加不可一世了,爸妈为了他的健康,一直忍气吞声,受了不少窝囊气。而他那时候也是幼稚得很,觉得自己是个弱者就任性妄为,一味地胡闹,又让他们操碎了心。
妈妈笑着摇摇头,摸摸他的头说:“那不算什么,只要你以后好好的就行。”
告别家人,他便踏上了去隐城的路。立春过去已经许久了,天气还是很冷,而当火车一点点靠近隐城,冷空气中添了许多潮湿的味道,车窗被水汽迷蒙,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那是个好姑娘,可惜你们没缘分。
到达隐城的时候正好下午四点,天空细雨霏霏,城市一片水汽氤氲,朦胧而迷幻。膝盖沉闷地向他提出抗议,他难得地没去在意,反倒觉得这细雨锁城的浪漫美不胜收。
本打算直接回学校,可一转念忽然就很想去看看欧阳。现下时光尚早,这时候去找他还能顺道邀个晚餐。
乘车到达欧阳住的小区附近,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地方,顺得像回自己家。进电梯,摁下十二楼,莫名的期待从脚底蔓延上心口,在这温温麻麻的兴奋的感染下,好像连膝盖都不怎么疼了。
他想象欧阳见到自己的表情,他这么忽然地出现,再内敛的人也会藏不住情绪的。他很想知道,不端着的欧阳会是什么样子,会像他看到的那张旧照片一样吗?他以为,就算没有惊喜,自己也应该是被欢迎的。新年那天收到的微信让他觉得,对方应该也是想念自己的。
到了欧阳家门口,摁下门铃,等了好久才有动静。开门的人看到他先是一愣,跟着满脸藏不住的,只有尴尬。
欧阳穿着一套格纹的家居服,外头随意套了件长衫,头发有点凌乱,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可现在不应该是睡觉的时候,而且眉目间的精神也又不像刚睡醒。除此之外,对方的脸上还有一抹未散去的红潮,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
他很疑惑,他设想过对方见到自己的千种反应,可事实上迎接他的表情,却是他怎么都读不懂的。欧阳张口欲言,然而浴室里传来的一道洪亮的男声打碎了玄关的平静:“我洗完了。”
他目光伸长,只见一个男人围着浴巾从浴室的方向走出来,头发还在淌水。这男人他认得,是杨宇亮,那个在Violet整得他一泻千里的人。
起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明所以。慢慢地那些零碎的念头自发性地在脑中集合,拼接成一条完整的线索,解释了他所有的疑惑。瞬间,他脑海里涌现出各种不堪入目的字眼,一股脑蹿到嗓子眼堵得他透不过气来。一种极端的情绪左右了他,让他惊异、愤怒、嫉妒,以及如鲠在喉。
杨宇亮见到他却是大方得很,一点没有被撞破好事的窘迫。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甚至越过欧阳,单手撑着门框,栖到他面前,语气暧昧地调侃:“有客人啊,进来一起玩啊。”
他有种想要一脚废了对方的冲动。
欧阳把杨宇亮往旁边推了推,冷语道:“你先进房去。”
杨宇亮不但不听,反倒赖着不走了:“哟,跟大学生混久了变纯情了,还害羞哦,又不是没玩儿过。”
欧阳眼神一凛,用力把对方整个推开,命令道:“你进不进去?”
杨宇亮被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浴巾散到了地上,身体一览无余。曝光的人心怀坦荡,他一个旁观的倒是羞耻起来了,别开了眼,不愿直视。
杨宇亮站稳后白了欧阳一眼,捡起浴巾重新围好,尖酸地评价:“拔屌无情。”跟着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卧室。
直到确定卧室门关上,欧阳才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算什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他的拳头在身下攥得死紧,用尽全力控制住语气,直直地盯着对方,逼问:“他怎么在这里?”
“我叫他来的。”欧阳说得坦然。
他被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激得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道凭的什么,放大音量一字一顿地质问:“我问,他、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了?”欧阳有点不明白,抬手想要安抚他。
他用力打开对方的手,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欧阳一愣,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再开口时语气已然不太好听:“你生哪门子的气?”
“我……你……我们……你怎么能……”他心里乱七八糟,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欧阳却是渐渐明白过来,态度逐渐变得严肃,语气也失了温度:“我怎么不能?”
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很像问罪,但就是控制不住:“我们……算什么?”
欧阳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荒唐,冷语道:“我们算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不是一早就跟你说清楚了吗?是不是我的表达方式有问题,才让你误会了什么?”
他不知该怎么表述内心的感受,纠结了许久竟问出一句很狗血的话:“你把我当什么?”
欧阳竟认真思考了片刻,诚然道:“朋友。”
“朋友也上床?”他说,尖酸得像刚刚的杨宇亮。
欧阳眉毛一挑,不但不避讳,反而更直接了:“简明,Violet那次,我们都喝多了,我当时叫你别为那件事影响以后,你也默许了,我以为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达成一致了。后来发生的事,都是你情我愿,现在过去这么久,你来跟我翻旧账,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想要怎样?”
字字句句,头头是道,说得他心中一片荒凉,找不到任何说辞来反驳,最后竟然只能吐出弱弱的一句:“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
“我没把你当炮友。”
“我也没当你是。”
他望了一眼卧室的方向,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声音抖得厉害:“你就这么不甘寂寞吗?”
欧阳望着他半响,仿若一声叹息,然后说出的话让他的心瞬间痛得彻底:“不甘寂寞的人是你。”
这绝对是他有生之年听过最不堪的话,也是他人生最大的不堪。他浑身僵硬,一语不发地离去,什么都不敢再问。
室外雨还在下,绵绵密密的,一片潮湿冰冷。寒流从领口、袖口钻进身体里本该最温暖的地方,他在一片春寒料峭中漫无目的地游走,反反复复责怪自己:干什么要这么早回来?他只是想给他惊喜,可结果呢?
他像失了魂魄一般,迷茫地回到学校。他来得太早了,公寓里空无一人,满室冰冷。他想起临别前,欧阳对他说的那声“春天见”,那时他多么地期待,期待他回到这熟悉的异乡,在雨帘之下见到对方迷人的微笑。
以往他是无神论者,可遇到欧阳以后,他便觉得神的手中掌握了一种叫作缘分的东西,它让两个原本背道而驰的人殊途同归,让相遇成了一场注定。但是他忽略了,缘分一开始是机遇,之后的维系,其实人依借着本能而强求的。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机,觉得讽刺无比。命中注定又如何?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薄弱。他只要摁下Delete,切断iCloud的联系,他们就永远从彼此的世界中消失了。
他会去的,切断iCloud的联系,他来隐城第一件想做的事,不就是这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