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见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叫少梁的人。他披着一件白色的浴衣,头发还留有湿意。他观察了一下屋内的状况,盈盈的目光落在了Feynman脸上。Feynman眼里闪过一丝异样,脸上竟然泛起些许害羞的红晕。
他似乎在故意逃避少梁的眼神,声音一下变得柔软:“少梁,这是我家的事,你不要管。”
少梁看了她一眼,又对Feynman说:“你吓着小姑娘了。”
“你不知道她……”Feynman想解释,可是又觉得太复杂,便懒得多说,“算了,一时半会说不清。”
“我知道,她是何嘉宸的女朋友,听说何嘉宸坑了费云集团一大笔钱。”
“你就听说了?”Feynman冷笑两声,“我看用不了多久,整个隐城都要看我们家的笑话。”
“别折腾人家了。”
Feynman头一撇,断然拒绝:“不行,我不能放过她。”
“你扣着她也没用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善罢甘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少梁叹了口气,劝解道:“算账也要找准对象啊。而且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还不确定,你再多打听打听。”
Feynman眉头微蹙,狐疑地问:“少梁,你今天是怎么了?你跟她很熟吗?帮她说什么情。”
少梁摇头否认,继续劝道:“你折腾她,何嘉宸也不会回来。费云集团还有一堆事等着善后,你要以大局为重,别把时间都花在这些恩怨上。”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Feynman沉寂了一阵,又向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得到指令,松开了她,她赶紧跳到一边,离那堆冰块远远的。
Feynman起身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脸,一字一顿说:“算你走运,暂时放过你。”
她畏惧地别开了脸。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恶狠狠地说:“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他走了,你就给我当奴隶。不过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可以再给你一点时间,让你看看他还会不会回来,到时你就明白他有多下贱。”说完他用力抽回了手。
她兀自揉着被捏疼的下巴,一句话也不敢说。
处理完她,Feynman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少梁身上。他走到对方面前,有些热切地说:“少梁,你什么时候能跟我吃个饭?”
少梁的眼神有种无奈的味道,他礼貌地说:“你家里人不喜欢我们来往的。”
Feynman垂下眼帘,一向凶狠的他这一刻脸上竟然流露出孩童般的委屈。他不甘地抿抿唇,吩咐随从:“叫人看着她,别让她离开酒店。”然后就径直离去。
屋里只剩下她和少梁,他看着被吓得像只小鸡仔一样的她,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她以为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他只是撇了撇嘴,默然离去,只留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
她感觉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倒在地上。事情来得太突然,令她惊惧、疑惑。她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坚定地认为不是Feynman说的那样。何嘉宸不会丢下她的,他不可能骗她,他看她的眼神没有一丝虚假,他那么认真地计划着他们的未来。她一定是被什么事拖延了,等事情过去,他就会回来。她还记得他抚着自己的脸时,那安心的感觉,他要她记住那种感觉,那是他在她身边。她会等,等他回来,然后一起走向未来。
夏天结束以后,空气炎热依旧,夜风却多了一股凉意,令人觉得舒爽。她一个人站在皇廷酒店的天台上,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每当火苗被风吹灭,她就重新打起,如此重复。
那天过去已经很久了,或许也没多久,只是因为她心中期待尚存,才会觉得度日如年。她曾以为,过完那个夏天,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事实是,确实不一样了。她逃不掉了。
再见到Feynman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吃惊,经过长久的等待和一次次的落空,她已明白自己迟早要付出代价,于是静静地听候发落。
这次Feynman没有使用暴力,而是扔给她一纸合约,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是你兑现赌约的时候了。我这人很公平,不占人便宜,但是也不会吃亏。何嘉宸在费家待了七年,只要你在皇廷做满七年,我就当两清了。”
她快速浏览了一下合约内容,分明就是霸王合约,不但薪水少得可怜,还限制了她的行动,附加条款中还注明了巨额的违约金。
正当她为这些条款傻眼时,Feynman又补充一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还有很多建议,你可以一条一条选。”
他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叫她胆战心惊,她相信他有无数花样来修理自己。就算她是无辜的,可在Feynman的认知里,他始终需要一个发泄对象。横竖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咬着牙,在合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Feynman收回合约,笑得古怪,扬了扬手,说:“你可以下去换制服了,先从茶水妹做起吧,你乖一点,说不定我心情好还提拔你呢。”
从那以后,她就没了发言权,日复一日,在别人的脸色下生存。流言蜚语传得快,酒店的员工们一下就听说了她与何嘉宸的关系,以及和Feynman的恩怨。对于得罪了太子爷的人,大家要么不给好脸色,要么退避三舍。
住在员工宿舍里,室友时不时挖苦她,说她下错了注,把全部身家都投在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宸少爷”身上,结果被清了盘。有时她们还阴阳怪气地议论,说何嘉宸去中东避风头了,有人在迪拜见到过他,他变得很体面,喝一万多一支的Lafee,衬衫上的一颗袖扣都要贵过一栋楼。
她觉得真是好笑,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这些事也就只能作为无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然而无论如何,这些话始终让她感到刺耳,她只能避开,等大家睡了才回去。天台是整个皇廷最清静的地方,所以今夜下了班,她又来到这里。
火机被她玩得都有些烫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刚买的烟,生涩地撕开,生涩地抽一根点燃,又生涩地吸了她人生第一口烟。
“咳咳咳……”她吸得太猛,一下被呛到。等呼吸平复后,她小心翼翼地吸了第二口。这回好多了,吐出烟雾的时候,她感觉前所未有的舒心,好像这些日子的不快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她兀自享受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动静。她回头,看见了少梁。对方看上去风尘仆仆的,好像出了远门回来。他没想到她会在这儿,有点惊讶,他对她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与她隔着一段距离,趴在护栏上看风景。
在皇廷的这段时间,她碰到他的次数不算少,若说以前她还怀疑他是公关的真实性,那么现在,她是确信无疑了。好几次,她都见到他跟不同的人搂搂抱抱进房间,皇廷里有什么盛大的宴会,他总会穿得人模人样地游走在那些商界名流之间。
见得越多,她就越不待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为钱吗?他看上去不像缺钱的样子。找不到别的工作吗?拜托,他长成那样,就是坐在街边吃面都会被人拉去拍广告的。而且她也从其他员工嘴里听到过他的一些轶事。他当公关不少日子了,与很多富豪关系都很好,所以他有钱得很,即便不工作也可以过上高质量的生活。
有人说他是贪,俗话说,没有人会嫌钱多。可她看来看去,觉得真的不像。他更像一个谜,让人捉摸不透。她看不懂他,不喜欢他,却也羡慕他。因为他有她现在最想要的——钱和自由。
何嘉宸跟她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试过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滋味,就会知道,尊严什么的都是浮云。
她现在倒是没有这么惨,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能有少梁那么有钱,她绝不会在皇廷多待一秒。看人脸色是其次,主要是Feynman太可怕了。有时候他到皇廷来,自己撞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免不了一顿修理。她算是明白当Feynman的奴隶有多受罪了,他简直有一百零八种玩法,每次都把她弄得遍体鳞伤。
想到这些,她浑身条件反射地疼。她一直想搬出酒店住,至少这样能少一点撞见Feynman的机率,可她没什么钱,总找不着合适的地方。
她瞅瞅一旁的少梁,虽然不怎么喜欢他,但他却是酒店里自己唯一能说得上一两句话的人了。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她问:“少梁,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房子租?”
对方很惊讶,没想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他反问:“住员工宿舍不好么?还不用花钱。”
她没答话。
他观察了她一阵,渐渐明白过来:“怕遇上Feynman他又打你?”
她露出一抹难堪的神色。他总能猜到她的所有事,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真是奇怪得很。
“为什么不回家呢?你没有家吗?”少梁问。
她被问住了。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找杜乘风,可每次还没下定决心就放弃了。她真的不想杜乘风见到她现在的样子,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毫无意外地应验了他那番预言的样子。而且她觉得少梁真心管太多,每次跟她说话,都会问她怎么不回家。
她有点烦躁,把他的问题甩了回去:“你那么有钱,你为什么不回家?你没有家吗?”
他一点都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反而笑了起来:“这里没什么不好啊。”
“这里有什么好的?在那些有钱人眼里,我们什么都不是。”
“唔,至少他们愿意把钱花在我身上。”他说。
她极其反感他这番论调,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贱得这么理所当然:“你觉得这很光荣吗?你这是贱,你在作践自己啊。”
他一愣,后又觉得她说得很对,贱就是他的生存法则,不然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点了点头,附和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和他沟通,追加道:“我这么说你,你都不生气吗?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他不但不在乎,反而同情起她来了:“是你太在乎了,才活得这么辛苦。”
她沉默了良久,目光投向远方。片刻后又转回来,望着对方,说:“少梁,你现在高枕无忧,是因为你还不够老。可是啊,青春就是这么不知不觉地一点一滴地消耗掉生命的。”她会这么说,全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已经在那个夏天消耗殆尽了。
少梁扶着下巴思忖,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你说得对,不如我明天就辞职吧。”
“呃?”她惊愕地望着他。
少梁显得兴致勃勃:“我知道一个地方,房租很便宜,我们可以租一栋小平房,然后再招个租客一起分租,你看怎么样?”
“哈?”她觉得对方变得太迅速,一下没回过神来,“少梁你……”
“我叫梁一。”他说。
她怔怔地望着他,她可是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名字又这么寒碜,跟他的长相,简直太不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