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想过,如果欧阳有在看他,那么即使他永远与他保持着距离,他也心甘情愿为这一眼耗尽一生。可到了这一刻,他又不敢去证实了,他怕看到背影的那个人,会是自己,那他的爱就成了笑柄。
舞蹈教室里,他将音乐暂停,对面前正在舞动的学生们说:“你们要送胯,发力点在胯部,不在腰上,送出去以后再转身,别急躁,不然很容易受伤的。”
学生们都很卖力,认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他拍拍手,说:“好,来最后一遍,这一遍完了就下课。”
音乐重新响起,学生们将所有动作都过了一遍。他欣慰地看着,心里有种小小的满足。下课后,学生们一一和他告别。等他收拾好东西,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离开前,一道响亮的声音叫住了他:“简大师。”
他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在外语学院当兼职的舞蹈老师已经三年了,还是没有习惯这个称呼,听着总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觉。但是学生们坚持这样喊,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叫住他的是一个叫龚涵宇的男孩子,是他带的这个舞队里资质最好的。
“有事吗?”他问。
“我听欧阳老师说,你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毕业后你会留在隐城吗?”
“问这个干吗?”
龚涵宇说:“我们都希望你能留下来,继续带我们。昨天我和队员商量了一下明年参加青橙杯街舞大赛的事,我们都觉得,有你助阵的话,胜算会更大的。”
他有些受宠若惊,同时又有点茫,以后的事,他自己都没想过呢:“你们先把舞展做好吧,没多久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龚涵宇点点头,之后就道别走了。
他慢悠悠地走出舞蹈教室,径直往教学楼去。他看了看时间,估到欧阳还有一节课要上,便翘着二郎腿坐在离垃圾桶最近的石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等。
三年前,欧阳介绍他来外语学院当兼职的舞蹈老师,他从此便成了这的常客。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碰街舞了,没想到当起老师来,还挺得心应手的。
前几天杜小风跟他说城里头要拆了,下个月底前大家都得卷铺盖走人。现在的他钱倒是不缺,只是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突然被动地要挪地方,总是有些不舒服的。他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烟不离手,等到下课铃响,欧阳从楼里走出来时,垃圾桶的灭烟处已然聚集了一大堆烟头。
欧阳看见了,微微皱眉,不满地抱怨:“叫你不要抽这么多烟啦,你看你晚上咳的那个样子。这样下去,肺迟早要出毛病的。”
他听话地把烟收了起来。戒是戒不了了,但是在欧阳面前,他总会克制。
欧阳笑望着他,问:“等很久了吧?”
“还好。”他说。
“走吧,今天去家里吃饭,我冰箱里一堆菜呢。”
驱车来到欧阳家,他熟门熟路地一屁股到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看。欧阳则径直去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不多久,厨房里就响起了水声、切菜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浓浓的香味飘到了客厅。他忍不住回头望,欧阳像是感应到了似的,也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眼神,给了他一个平和的笑容。每次看到对方这样笑,他都会觉得安心且温暖,甚至于产生能这样一辈子的错觉。
菜上桌了,三菜一汤,香菇菜心,红烧牛腩,糖醋里脊,汤用小暖炉煨着,米饭里添了些许粗粮。欧阳一边解围裙一边招呼他来吃饭,跟着又盛了碗汤推到他面前,说:“秋天要补的。”
他道了声谢,坐下来大快朵颐。
饭间,欧阳不经意地问:“我听说,城里头下个月就要拆了,是么?”
他满嘴都是食物,点头嗯嗯了两声。
“你有什么打算?”
他摇头,一心一意咀嚼。
“找好房子没有?”
他吞下口中的食物,脸对着碗口,余光却瞟向对方,轻声试问:“我能住在你这吗?”他不敢抬头,生怕看见令自己心碎的眼神。
欧阳不出所料地迟疑了片刻,没答应也没直接拒绝:“我可以帮你找房子,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住校比较好,毕竟你还没毕业呢。”
他偷偷自嘲地笑了一下,顿时觉得味口大失,然后佯装轻快地扒完最后几口饭,放下了筷子。
吃完晚餐,两人合力收拾好碗筷,他回到客厅看电视,欧阳则在一边批改作业,时不时也会瞄几眼荧幕,跟他讨论与电视节目有关的话题。
可能因为学生们的字迹太乱,每次改作业时欧阳都会戴上眼镜,镜框是很传统的黑色金属细框。他很喜欢看欧阳戴眼镜的样子,那些令人着迷的自信和睿智都被敛藏在镜片后,看上去更儒雅,也更令人心安。
“老是盯着我做什么?”欧阳忽然问,眼睛并未离开作业。
“我在想,你这么注重外表的人配的眼镜怎么这么老气。”
欧阳就笑:“我本来就不年轻了,再过几年你三十而立,我就四十出头了。”
“你有没有想过四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会养只狗吧,也可能换个职业,谁知道呢。”
“有没有想过去日本?你不是说你喜欢樱花,还想去那学文学吗?”
欧阳一愣,他只是在聊天时无意提起过这件事,没想到他会这么上心。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无所谓地说:“年轻的时候可以做很多梦,大了还是得安身立命。啊,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欧阳显得很高兴:“我们校长对你很满意,想正式聘你当在职教师,专门训练学校的艺术团。”
他不语,这事他从没想过。
“只要你点头,这事就算定了。”
“我考虑一下吧。”
“还考虑什么啊,这么好的机会,现在铁饭碗多难找。你马上就要毕业了,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出路?”
他不置可否,思考了片刻才说:“我现在得帮龚涵宇他们筹备舞展,等这事过了再答复你。”
欧阳知道他需要一点儿时间,便不再强求。
坐到十点,欧阳开始收拾东西,见他还一动不动,便问:“你还不回去么?”
他摇摇头,说:“不想回。”
欧阳笑了一下,说:“那我去拿换洗衣服给你。”
等两人洗漱完,已经十一点了,欧阳开始张罗睡觉,没有娱乐的时候,他作息都很正常。他把卧房让给他,自己去睡客房,道过晚安后还很贴心地帮他关掉灯,带上门。
他在床上辗转了近半个钟头,全无睡意,床第间匿藏着欧阳惯用的古龙水味儿,时不时飘入感官,令他心猿意马。终于,他忍不住起身,静坐了半分钟,然后下床,轻手轻脚地绕进客房,摸黑钻进欧阳的被窝里。他知道欧阳没睡着,自己这种行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果然,欧阳原本略微偏向一边的头朝他靠过来。隐城的夜不算太黑,微弱光线中他看到对方展开一抹温存的笑,带着宠溺与暧昧:“还不睡?”
他轻轻靠过去,呢喃:“想你了。”
“我就在你身边啊。”
他在心里叹气,欧阳怎会明白,捉不住一个人的心,即使面对面,也还是得思念。他什么也没说,一只手摸上了对方的身体。欧阳发出一声轻笑,有点被取悦到的意思,跟着一切顺理成章,秋夜慢慢热了起来。
高潮来临的那一刻,他又产生那种极度空虚的悲哀,无论怎么拥抱都不能填满,就跟这三年来的很多个夜晚一样。以前他以为喜悦、悲哀都应该是很纯粹的,但在这床底之间,他尝到太多的悲喜交加。感官直冲云霄,心灵坠落深渊。他明白他们之间,有很多事都不应该,很多时候他都在掩耳盗铃,可事情就是这么不受控制,他自己也不想看清。
欧阳还是跟以前一样,下了班偶尔去Violet,交很多朋友,留下很多暧昧,却没有一个认真的,包括他在内。这三年,他们常常在一起,也常常不在一起,欧阳有太多形形色色的伴侣,都是用来调剂生活的。为此,他对欧阳发过几次脾气,每次都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纠缠,每次都忍不住反悔。
欧阳面对他的情绪暴走,永远都是不解释,也不挽留,听之任之。而每当他又没出息地拉下脸来,可怜兮兮地跑回来说想对方,对方也不嫌弃,不嘲笑,照样微笑着接纳。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暴走,因为欧阳从来没有违背过什么,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被肯定过,是他自己要得太多。
其实欧阳对他真挺好的,照顾他的生活,带他认识这个城市,还帮他找工作。可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好的人,能对他嘘寒问暖,能对他无微不至,甚至能把他捧在手心里疼,但就是一点真心都不给。不给他,也不给任何人。
不过,说真的,他倒是宁愿欧阳永远这般无情,至少他能借此安慰自己,就算他走不到这个人心里,别人也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