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惊蛰
城郭如旧2017-07-07 02:063,281

  也是一年的惊蛰,那年的雨有些大,就是从惊蛰那天开始的。石板路的细缝里嵌着泥水,大雨没完没了得继续下着,隔着雨声,马蹄声竟是也渐渐的密集起来。工部尚书胡大人披着蓑衣,在晨鼓还未敲响之时,踩着水洼中倒影出的刚有些擦亮的天,马不停蹄的出了京城南下豫阳。

  城门口开茶铺的老板,听闻那马蹄声,伸长了脖子,睁着他有些浑浊的眼,用他已有些糊涂的脑袋,想明白尚书大人此次离京,还不是因为那常年只要雨水大些便要闹情绪的豫河又决堤了。

  尚书大人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京城擂响了暮鼓,声音缓慢而悠长,柳轻尚且有些迷蒙的睁开眼睛,他嗅到浓郁的墨香味,这才惊觉昨夜他是睡在了长案上,一只手还执着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惊慌失措的站起来,又见昨夜一时贪睡,房间的窗子竟是也没关,慌乱的把扬茶舍的窗户关上。

  可惜从窗外漏进来的雨,还是将他长案上的宣纸都沾湿了,柳轻抖了抖他昨日新买的纸,心中连连叹息。

  门外的半老徐娘,风姿犹存的整理了一下妥当的长发,矜持的敲了三声门,用极其甜蜜的声音唤了一声,“柳状元,下来吃饭了。”

  柳轻带着些无奈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他推开门,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女人瞧着心底有些动荡,只听柳轻说道:“莫要叫我柳状元,你们便是晓得我不爱听这个,还偏要说。”

  一年之前,柳轻在京城名声大噪,京城之中许多年轻人对柳轻的文采趋之若鹜。而与此同时,柳轻因此与家中决裂。

  柳轻的家中祖上三辈都是经商的,有些钱财,但不管是三代之前还是三代之后经商都是不如走仕途的。他父亲年轻时动过想法考取功名,但考了三次之后便清楚自己没那个能耐遂作罢经商去了。柳父见柳轻颇有读书的头脑,自他小的时候便尽心竭力的培养,本想着,借柳轻在京城名声大噪的东风,一鼓作气考取功名。

  柳父将想法说与柳轻,而他那不开窍的儿子偏偏要死要活的不肯参加科举考试。气得柳父拿着扫帚把人赶出了家门,柳父也是个擅长揣摩人心的,柳轻身无分文,在京城中尚无立足之地,不出三日柳轻便会回到府上,顺从家中对他的安排。

  但怎奈柳轻的老奸巨猾与柳父一脉相承,打定了心思和家中耗着。他起先寻了个抄书的话,干了小半月,又被扬茶舍相中招他去写小曲儿,扬茶舍价格给的不错,又三餐全免,提供住宿,住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柳轻不感自己孟浪,倒是识趣的满意。

  柳轻喝了一口豆汁儿,堂前的店门开着,杂役拿着小扫帚清扫门口的泥水,这种情景像是出现过几万次了,并不能挑起他的一丁点兴致,门外有骑着骏马的人经过,他们走得很急,比这雨还要来势汹汹。

  柳轻叹息着,动了动嘴唇,发问道:“这几日京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女人玩着手上的蔻丹,听闻他难得的发问,积极得回应道:“还不是因为豫河的事儿,这次啊,竟是那工部尚书也去了豫阳。也不晓得,官职大一些,那凶惯了的豫河就会怕了似的?”

  是啊。那又不是人,见了帽子高的便只会害怕。

  柳轻渐渐丧失了唯一的一丁点兴趣。

  女人却意犹未尽操着她抑扬顿挫的声音,犹自的滔滔不绝着。

  晌午十分,天堪堪出晴了。

  柳轻带着他那几十张湿漉漉的宣纸,跑到了扬茶舍附近的长廊,那处有一个露天歇脚的石桌,只不过板凳已经丢了。

  他对此不太在乎,弯了腰将石桌用衣袖擦拭干净,随即妥帖的将宣纸都铺在石桌上,他拾着长廊的台阶而坐,牵肠挂肚着石桌上他那几张宣纸。

  张绮嫣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惊蛰,不偏不倚,就在暖阳乍现的那半个时辰里。而在那之后,雨反扑的更为厉害了,把天光一并吞没,只剩下墨汁一样的颜色了。

  柳轻微微垂了一会儿头,但待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像是变戏法一样,石桌跟前出现一人。他还来不及辨别这人,便见那人将手伸向了晾晒着的宣纸。

  “住手!”

  柳轻的呼喊有些无力,毫无威慑能力。

  张绮嫣的指头还是落在了宣纸上,她的指甲修剪的很干净,她的动作堪称是温柔的,跑到她身侧的柳轻怔住了,他微微的张开了嘴,有些失语。

  他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他说不出,那一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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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轻苦笑着,打断了自己类似于回忆似的叙述,说道:“后来我读了很多书,想要把这一刻写下来,一直保留住。但我发现,那东西妙不可言,柳轻这辈子都没法描绘它。”

  “她虽然很轻的碰了碰,但那些被雨沾湿的纸,还是轻而易举的破掉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与我说她家中有这样的宣纸,叫我随她去取一趟。”

  容怀默默的勾了勾嘴角,适当的开口问道:“于是你便随她回家了。”

  柳轻点了点头,说道:“柳轻可大方的与她说,不用还罢了。但我怕是铁树开了花,一时间将我十多年的聪明都用在了那一刻。我要与她多说几句话,哪怕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也好。”

  “许是老天爷眷恋我,后来我便与嫣儿常常见面,我们约在书肆,在那儿没人会打扰我们。此后不到半个月,我也从扬茶舍搬走,开始写一些话本来维持生计。”

  胡说皱了下眉,他对话本也有些耳闻,京城中有些文官为了补贴家中也私下写些来换钱,但总归这些钱不如柳轻在扬茶舍赚到的,而且从那里搬走也就意味着,住的地方也需要他自己想办法来解决了。

  胡说问道:“书局会给你提供住处?”

  容怀瞥了胡说一眼,笑意散了出来,胡说瞧见,抿了下嘴。

  柳轻叹息道:“若想要娶她过门,怎能叫她与我委屈在扬茶舍里。”

  张刘氏哭着,念着:“苦命的嫣儿,苦命的嫣儿啊。”

  柳轻笑了两声,对胡说说道:“胡大人,是我杀了张则纯,我柳轻认罪。”

  “我怀恨张则纯杀害了张绮嫣,于是放火烧了自己的半张脸,毁了自己的声音,京城中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我只能这般做,果然我到了张府,没有人认得出我,一切都很顺利。”

  胡说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许牧会将今雨送到府上的,也是你透给许牧的消息?”

  柳轻摇了摇头,否认道:“只是个偶然。有一次我听到许牧与同伴交谈,那人劝许牧不如也在张则纯身上花些心思,比方说送给张则纯一个女人。”

  胡说挑了挑眉,“于是你便是在此时盯上许牧的?”

  柳轻说道:“在那之后我跟踪了许牧几日,发现他出入过八两药铺,而且时常在扬茶舍周围闲逛。我便知道,许牧许是已经打定了心思。于是我便将消息卖到了一盏半酒楼,只是我没想到消息送过去不到三天,许牧就大明旗鼓的将今雨送进了张府。”

  胡说说道:“你知道今雨不会招出许牧?”

  柳轻嗤笑一声说道:“人心难测,今雨咬死不肯交代许牧的事情算是我的一个失手。不过这个失手确实又给了我时间,不算失败。”

  柳轻说完,转而对胡说说道:“我只是好奇,胡大人和容大人是如何得知我是凶手的?”

  胡说说道:“我们方才去过一次张绮嫣生前常去的书肆,那儿的杂役提起过你。”

  容怀说道:“我曾经与你有过几面之缘,在你跟踪一盏半酒楼老板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你是凶手了。”

  柳轻听罢,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北镇抚司和大理寺都被我骗的团团转,审查一个不是凶手的嫌犯,倒是没想到还有像两位大人这般清醒的人。”

  胡说听罢,评价道:“是你不清醒罢了。”

  而此时此刻的柳轻,被抽干了力气,连带着方才的歇斯底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在这一刻像多年前的柳轻。

  有些回光返照的悲哀来。

  还是说,那些粉饰在他周围的张狂和彷徨,扒掉这些尖锐又可怖的东西,内里还是那个柳轻。

  一个人要怎么改变呢?

  “我在南城买了熏香,在惊蛰的前一天夜里,将偏厢的被子熏了一遍,为了防止失败,我还故意从外面带来了尘土。张则纯是挨不过的,他逃不了。”

  “他死的时候,我是不在的,而且与我一同发现尸体的还有府中另外一个婢女。”柳轻慢腾腾的说着,“你们只要不追查到嫣儿的案子,我是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

  藐视朝廷官员,在场的林翰和沈毅听罢,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

  沈毅一届文官,发火也不见得比林翰要快,只见那林翰像个炮仗一样炸了,嫌恶的摆摆手,他见柳轻全都招了,他无甚闲心听柳轻操着这把破烂嗓子说些酸掉牙的陈年往事,他连忙急躁的喊道:“江豫,把犯人给我押回北镇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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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华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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