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晴天,却突兀的掉下几滴雨来,在那之后乌云才缓慢得聚拢过来。胡说瞥了一眼张府的门口,柳轻一言未发的被江豫等人押出了门,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北镇抚司的地牢,而且宣告了他的人生便也自此所剩无几。
在他的脸上,胡说看出了些得偿所愿的放松来。他的衣服松垮得贴在身上,在这时胡说才发现,这身衣裳与柳轻是不相符合的。他们像是互相谁也瞧不上谁,谁也不想将就。
此时在张刘氏身边的灵竹抿了抿唇,在柳轻的身影刚要消失在门口的时候,突然无所顾忌的大声喊了起来,“惊蛰那日,小姐想与你见面,少爷才将小姐偷偷放出了啊!”
柳轻愕然的猛地抬起了头,但身侧的人却不顾他的反抗,因着林翰的一声令下,锦衣卫干脆的化掌为刀将柳轻劈晕带走了。
容怀对林千户的所作所为颇不赞同,但他并未说什么,转而对颤抖着的灵竹问道:“确有此事?”
灵竹连连点头,回忆道:“那日奴婢就在偏厢,不小心便听到了小姐和少爷的对话。小姐那日不肯吃饭,少爷不放心便来看看,小姐便是这时与少爷说了这事儿。当天晌午过后,小姐就失踪了。”
容怀听罢,转而对张刘氏问道:“张夫人,这件事你可知道?”
张刘氏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则纯和嫣儿自小关系便要好,这件事情未曾听则纯说过,老爷也只当是嫣儿自己逃了。”
张刘氏说罢,脸色越发苍白了,方才与柳轻的对峙已经让她近些日子缓起来的一点红润气色,又都消散了。
容怀听罢眯了眯眼睛,随后对张刘氏拱了拱手,与众人一同出了张府。
林翰出了门便有一小骑上前,将伞撑在他的头上,林翰拖着他那有些肥胖的身躯进了雨幕当中,显然半点眼神都没打算施舍给胡说。
胡说并不在意,视线模模糊糊的放在远处的林翰身上,却将更多的心思搁在了身侧容怀和沈毅身上。
沈毅长叹了口气,心中一片郁结,叹气都未能舒缓半点。
容怀在大理寺多年,一直便在沈毅的手下,知晓他半辈子都给人牵肠挂肚,便出声说道:“大人不如趁着这雨天,回府上好生歇歇。”
不多会儿,沈府的马车便到了,容怀劝说了沈毅几句,才把人送走。
容怀勾了勾嘴角,看了看旁侧的胡说一眼,见他占据了右侧的一角,成串的雨滴刚刚好好掉在他脚尖前,容怀说道:“在下擅自为胡大人推了张媒人,胡大人可会怪我?”
胡说不明这厮的话题怎地突然转到张媒人身上了,他皱了皱眉简短的回答道:“不会。”
容怀笑了笑,抬手蹭了蹭鼻尖说道:“一想到胡大人孤家寡人的苦楚,便想到也许其中也有在下的一份功劳,无可避免的觉得有些内疚。”
胡说古怪的看了一眼容怀,见他眉梢带笑,雨幕里的水汽将他的面目变得更柔和起来,四周的雨声将时间和空间全部拉长,世界像是只在长鸿街这一隅,而世上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胡说胡思乱想着,也许也就正因为世上只剩下两个人了,他才会觉得容怀竟是这般的好看。
像柳轻说的,这种感觉是形容不来的。惊才艳艳的柳轻都形容不来的东西,胡说用他那只会舞刀弄枪的脑袋,生拉硬拽着把肚子里那点墨水都吐出来,挑挑拣拣也没找到哪个合适。
并不是不好,只是觉得不够好。
容怀的调侃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容怀坦然的站在那儿,片刻之后,胡说说道:“不是有容大人陪我一起吗?”
胡说在北镇抚司对着林翰等人,他半句话都懒得说,以至于话越来越少,倒是自打与这位容大人碰见了,噎人的话倒是也学了三分。
但这三分对容大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杀伤力,只见容大人从容的提议道:“不如胡大人随在下到绣春楼坐坐。”
绣春楼就在长鸿街上,与张府相距不太远。两个人在张府借了把旧伞,胡说面目表情的接过撑起来,刚走了两步便听容大人催促他,一时慢些,一时又叫他快些。
胡说挑了挑眉,心里腹诽这厮多事,但扔兢兢业业的稍微克制了自己时快时慢的脚步。
容怀眯了眯眼睛,右手突然抚上了伞柄,也堪堪的笼罩在了他的手上,胡说怔了一下,随后那股来自容怀的热流,不由分说的源源不断传了过来。
在他心底轻轻的挠了一下。
这种他不太熟悉的悸动,似乎出现了太多次了。
胡说他师父,骂他是不光是榆木脑袋,怕是浑身上下都是榆木做的,戳一下出了血也不怕疼的。
榆木脑袋的胡说,觉着心底的这一下比挨了一刀还疼得厉害。
胡说不动声色的松了手,容怀却在他松手之前将手挪开了,稳稳当当的攥紧了伞柄,好端端的将伞遮在了两个人的头上。
两个人因着撑着一个伞,不由自主的靠的极近。
一进绣春楼,便有一店小二上前招待,那小二热切的朝容怀说道:“容大人,今日空闲?”
容怀含笑点了点头,环视了店内,兴许是因为雨天的缘故,绣春楼难得的没有几个客人,对小二说道:“与往常一样,雅间。”
店小二应了一声,容怀将伞放在了店门口,对胡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显然容怀是这儿的熟客。
胡说瞥了一眼绣春楼的大堂,他寻常不会到这种地方来,这地儿的一次消费够他半年的俸禄。胡说哼笑了一声,容大人果然腰缠万贯。
二楼的雅间,胡说与容怀两人对坐,胡说开口问道:“容大人是何意,此刻便说罢。”
容怀笑了一声,说道:“胡大人似乎觉得与在下多言,是件十分为难的事儿。”
胡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容怀却毫不在意一样,转瞬间转移了话题说道:“当年张绮嫣的案子,张席曾经命人打死了一个小厮,你可知道?”
胡说点了点头说道:“据说那小厮引诱张绮嫣逃出张府,张席当时找寻女儿的下落心急如焚,一怒之下便将人打死了。”
胡说说罢,抬头看了容怀一眼说道:“你是想,这个被打死的小厮极有可能是当年案件的关键点?”
容怀颔首,继续说道:“方才灵竹所说,是惊蛰那日张绮嫣才心情抑郁,能让她心情动荡之人,怕是除了柳轻也没有他人,张绮嫣说要去找柳轻,为什么会出现在城郊。除非是有人告诉了张绮嫣时间和地点。”
胡说皱了皱眉,“但那柳轻的反应也做不得假,皇上赐婚之后张绮嫣就再也没与柳轻联系过,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相信杀死张绮嫣的人是她哥哥张则纯。”
容怀说道:“张绮嫣的死不是意外,是有人精心制造的。但可惜已经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精心制造的人做的干净利落,没有其余的破绽可以挑剔。”
他的话音刚落,店小二将几小碟东西端上了桌,还温了半壶酒。容怀打发了人下去,抬起手给胡说倒了小半杯,说道:“胡大人,这酒活血,像这样阴雨连天,喝点身子暖和。”
胡说的视线落在杯子的边缘,温过的酒,酒香更加醇厚起来。胡说走南闯北,跟着师父,最常喝的是又便宜又烈的烧刀子,当白水一样往肚子里灌,到了京城,他一个人住,远离了漂泊,倒是克制起来。
半年都没沾一滴酒。
但此刻被酒香勾了一下,他没说话拿起杯子便饮尽了。
味道尚可,但却温温柔柔的顺着喉管淌了进去,随后觉得那酒所到的每一处都像是火烧一样,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全身上下都仿佛暖和了起来。
容怀笑着又给他续了半杯,随即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山芋放进了嘴里,片刻后说道:“对张绮嫣下手,一个小姑娘,作案人的目的是为何?”
胡说放下杯子,皱眉说道:“只能是为了她父亲张席。张席当时正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当时有传闻他会补了大尚书的缺,只是这一点就让很多人眼红了罢。”
容怀听闻此言只是笑了笑并不再多说,他夹了一块芋头放在了胡说的碟子里,“胡大人,这些东西吃不完在下是要亏本的。”
胡说看了满桌的餐碟,瞥了笑得灿烂的容怀一眼。
自古就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胡说明白,容大人深谙此道。
隔天,雨仍然没停,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胡说披着黑袍坐在板凳上边看卷宗边在纸上记录下来几个朝中要员的名字,张席生前与这几人俱是敌对,平日里没少互相下绊子。
江豫把伞搁在了门口,拍了拍湿透了的袖子抱怨道:“这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真是闹不清楚。”
胡说不想搭理他无用的抱怨,只说道:“把门带上。”
江豫拉长声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关上门,往屋里跑,他眼睛像个钩子一样抛了过来,准确的抛到了胡说的怀里。
虽然胡大人用黑袍掩饰着,但他还是在黑袍当中看到了个小巧且精致的手炉。
江豫惊了,他们不苟言辞的胡大人何时用过手炉这种玩意,还是在三月打春的天儿,“大人,你这手炉哪儿来的?”
胡说的手指被烫了一下,脸上愠怒道:“闭嘴,太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