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晨鼓刚落。
云来客栈的店小二张大了前一刻还稀松的双眼,只见一中年男人身披黑袍,他体态臃肿,像一只懒散的大猫,鼻腔里哼了一声微微抬手,而他身后的十几个锦衣卫便一涌而上。店小二早起的瞌睡虫因这一声令下全部被驱散个干净。
店小二很快就清楚,这些人与昨夜来的看起来是一路人,但行事作风却相差甚多。大堂被他们搞的不成样子,桌椅板凳掀到一边,然后直接上了二楼的客房。他站在一旁抖了抖莫敢插话。
林翰扭了扭脖子,立在云来客栈外边没动,他微微挑了挑眉。
不一会儿那几人便搬了一个箱子走到林翰的跟前,其中一人把箱子掀开,那箱子里面赫然是一个鲜血淋漓的皮影。
林翰声音深沉的呵了一声,“东西带回去。云来客栈暂时封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
沈毅上了朝回来,夹着外面的冷风,到屋中缓了好一会儿也没把脸上的寒气驱散,容怀抿了一下嘴,抬着袖口,递了一杯热茶过去。
沈毅瞥了容怀一眼,眉头一动,说道:“北镇抚司简直欺人太甚,昨日他林翰不过早沈某一步到范泽的府上,昨夜也未曾与大理寺商议,今日朝上竟是与圣上说什么,这案子已然由北镇抚司结案了。”
容怀未置一语,只将茶杯又往他跟前推了推。容怀心中自是有打算,林翰想要争名的心思路人皆知,且不说他在由三出现之前就想用范府已死的小厮拿去顶罪,打一个死无对证的好算盘。
沈毅抿了一口茶,压了压火气。他身边的容怀一只手撑在桌角上,脸上表情恬淡,未曾见过他着急的模样,容怀温声细语的说道:“大人你可曾想过为何会与林翰差上一步?当日下官与北镇抚司的胡百户是一同从范府而出,大人听过消息后就直接到了范泽府上,路上没有耽搁。”
沈毅皱了下眉,有些恍然,沉了沉声音,“你是说……怕是范泽早就先行通知了北镇抚司,却没与大理寺打招呼。”
容怀点了点头,他尚且有一处想不明白,范泽这般着急,还不惜去北镇抚司放给林翰消息,若说是他想要快速结案给李氏一个清白,但他任职顺天府尹多年,怎会不知朝廷的流程。
而且那由三进了北镇抚司还不肯说已杀了人,由三不过是为了谋财,杀了李氏还有什么财可言,而且还剥了人皮。据现下所有的线索而言,由三和李氏并无深仇大恨,不至于由三在杀了人之后还要剥了李氏的皮以泄愤。
他偏了偏头,忽然想到什么,询问道:“大人,林翰要定谁的罪?”
沈毅说道:“是那由三的妻子。”
容怀沉默了片刻,窗棂外面的光打进了屋子,地板上的光影错落,尘埃也在阳光下无所遁形,但也总会有黑暗的地方。
他摩擦了一下茶杯口,说道:“李氏夺了由三妻子的身份嫁入了范府,由三妻子因怨恨而杀人,这杀人动机无懈可击,如果没猜错的话,林翰手中还有其他的证据。”
容怀眸子如点墨,沉静而幽深,又像是山坳中的清泉,寒冷中透出通透来,他顿了顿又说道:“那由三夫人的房间里怕是寻出点什么了。”
沈毅自是知道容怀的能力,与他说话做事就算是在官场内,这些人说话说一半再藏上一半,容怀心思通透便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容怀在大理寺,沈毅也是省力不少,沈毅甩了下袖子说道:“锦衣卫在由三妻子的房间里搜出了人皮皮影。”
容怀皱了皱眉,林翰怕是也已经与由三通了气,这样人证、物证聚在,大理寺就算是不肯配合,范泽和林翰两人也能把这案子敲定,人一旦拖出去杀掉,这件事儿就算真真正正的翻篇了。
容怀突然站起来,这一切都不可能是凑巧的,万万不能坐以待毙,“这案子也许尚有转圜的余地,下官还要出门一趟。”
沈毅朝他点了点头,容怀没耽搁转身出了大理寺。
江豫在饼铺买了两个烧饼,嘴里啃了一个把另一个分给胡说。北镇抚司给他们放了假,他们穿着常服在街上逛,好一副无家可归的模样,林翰的意思摆明的就是让胡说别管这件事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这林翰又搞这种事情,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啊,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江豫啃着烧饼,打抱不平说道:“这一路上跑前跑后的又不是他林翰,一旦有好处了他才扑上去。再说了,他不过是一个千户,而你到了北镇抚司就是百户大人。又是与圣上有些牵连,他也不怕圣上怪罪!”
胡说咬了一口烧饼,他鼻峰秀挺,仔细端详竟有微微的一个弧度,很柔和但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凛然却把这一点柔软都绑缚上了坚硬的驱壳。他微微扬了下巴望着路边的小摊,慢腾腾的反问道:“有甚牵扯?北镇抚司那帮人的胡话,你倒是真信了。”
江豫无奈的耸了耸肩,“是了,我们大人不争名不逐利,是个闲散的京城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尔。”
胡说忽然将江豫往后推了两步,他们两个顺势拐到一家摊子后,侧身而坐。
路上马蹄声掠过,飞沙滚石,高大骏马之上领头的那位,正是江豫方才念叨的林千户,江豫微微压低了声音,“这姓林的赶了个大早来城西,果然是为了云来客栈。”
胡说嗯了一声,他瞥见在林翰身后的两个小骑用车拉着一个箱子,他伸手习惯性的在腿上叩了叩迅速说道:“昨夜林翰从长鸿客栈把由夫人接走了,如今又到了云来客栈搜查。”
江豫疑惑道:“他接由夫人作何?为了防止大人你横插一脚,抢了他功劳?”
胡说低低的笑了一声,说道:“显然并不是那么简单,他如果只是需要由夫人作证或者是怕我抢了功劳,不必兴师动众趁着夜把人弄进了北镇抚司的地牢里,即使是林千户,这么多年也未曾敢如此对待犯人。”
江豫被说得有些糊涂了,胡说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觉得由夫人是杀了人的吗?”
江豫不知为何话题突然转到了这儿,只是辩解说道:“那由夫人昨日才知晓由三和李氏这些年所做的勾当,她若是想杀人也没有机会啊,李氏早就成了尸体了。而且由夫人一个娇弱的女子,让她去剥皮,江豫还未眼拙到如此地步。”
胡说眯了眯眼睛,林翰想要结案那就结案好了,不过他做什么林翰也无暇多顾。现下,北镇抚司进不去,而范泽的意思也是明晃晃的,两处都没法下手,“你可还记得李氏有一子名为范轻。”
江豫颔首,说道:“范泽一妻一妾,都是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大儿子范轻在昶州任官,嫡子尚在京城。”
“李氏身死,范轻可曾回府?”
江豫算了算日子,“想来昶州到京城也要三日,今日总该是会到了。”
胡说站起身来,拍了拍长袍说道:“走吧,去给范轻接风洗尘。”
江豫被胡说说的越发的糊涂了,但只得快速的跟上了。
两人从城西一路走到长鸿街,范府门口大理寺的衙役已经换上,如今已经换上北镇抚司林千户手下的锦衣卫了,胡说挑了挑眉,心想,林翰和范泽的动作真是挺快的,这做派是打算把大理寺扔在那儿不管了。
北镇抚司的事儿办成了,大理寺的功劳一点都没有,大理寺那群人又不是酒囊饭袋,再说这案子疑点重重,虽然如今看起来无懈可击但是只要稳准狠的抓住真相,谎言还是轻易的被戳穿。
胡说走到范府门口,却被人拦住了。
江豫抬手打开那人挡路的刀,说道:“自家人挡自己人算是什么本事,这差事本就是胡百户的,出了差池,你挡得了吗?”
那锦衣卫绷着脸说道:“对不住了,胡百户。这事情是千户大人叮嘱过的,今日你不可踏入范府一步。”
“我……”江豫扬着刀作势就想打人,胡说把他扯着领子拽了回来,贴他耳边说道:“你与他们较劲做什么。”
胡说和江豫两人慢慢腾腾的绕到了范府的后院,别院的墙外,那一处墙外有一棵歪脖子树。
两人只是万没想到,有人比他们两个动作还快。
江豫先是一愣,随后咧嘴乐了,说道:“那不是容大人吗?”
胡说顺着江豫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容怀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胳膊来,整个人挂在了歪脖树上,他算是灵巧只是不懂功夫,他废了大的劲儿坐在了树杈上。
胡说觉得有些新奇长大之后还未曾见过谁这般爬树的。
他恍然的想起来以前院子门口的柳树,他整日喜欢坐在上边,那会儿没好好练过武,就只能手脚并用,痴痴傻傻废了吃奶儿的劲儿往树上跑。也想起来年轻俊朗的少年站在树下,看他脏兮兮的小脸儿唤他快下来吃饭。
他本以为这些都已经被遗忘了,其实这些记忆见缝插针,逼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又难受得几欲落泪。
容怀在江豫说他时候便听见了,这会儿终于得了空,在树杈上低下的两个人挥了挥手,指了指范府,示意他们两个别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