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正吃着,却见一汤勺伸了过来从他碗里挑走了个饱满又好看的馄饨,胡说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就见容怀就着截胡成功的汤勺慢慢吹气,半垂着眼,微张着嘴,吹一口,气息混着勺里的热气升腾,带得容怀微微散落在额角的碎发轻动。胡说的目光一触及离,眼角莫名一跳,到了嘴边的喝止消散在舌尖,他偏开头,视线落在墙上挂着的半旧灯台上。矮桌靠墙,两人并肩,光打下来照不出全景,一半落在碗前的调料罐上,一半铺向容怀捏着勺子送进嘴的手上。半明半暗,不掩修长。胡说收回视线,脑中有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划过。
江豫曾拿办案时见过的风月场合的姑娘戏言过,说灯下看美人,美尤其盛。此情此景,竟让他有瞬间恍惚。
容怀伸出舌头,把嘴唇上的汤汁都卷进了嘴里,才对胡说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里面像是盛满了光,那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样,他说道:“感觉胡大人碗里的更好吃些。”
胡说被他说的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明明是一样的馄饨,有何好吃和不好吃之分。他这一愣给了容怀作案的机会,容怀将自己碗里的馄饨一个个都挑进了胡说的碗里,又十分快速的把胡说碗里的放到自己碗里。
容怀做这件事儿的时候几乎把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压榨没了,他们肩膀碰着彼此,甚至于近得胡说分不清脖颈间的温热到底是馄饨的热气还是容怀的呼吸。等胡说伸手去拦时,容怀已经将最后一颗馄饨运输完毕。
胡说的汤勺与容怀的交锋,一颗馄饨也没讨回来,倒是容怀的手腕忽然一转,轻易卸了胡说的力道,他正暗暗讶异这厮生得弱不禁风,手下巧劲却使得娴熟。念头闪过,却觉手腕间猛然一紧,错愕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只虚握着他手腕的手上。
容怀旁若无人,长指微微一收,握着胡说的手腕轻轻一摩擦,讶然道:“胡大人,都说习武之人天生体热,你这手怎么如此冰凉?”
说着不等胡说回过神来,就施施然放了开来。长指划过胡说的腕间,留下转瞬即逝的清浅暖意。
两个人吃完了馄饨,在街边慢慢的走,胡说出奇的吃掉了一整碗馄饨,而容怀从他碗里抢走的馄饨,容怀却是一口未动。胡说心想,这厮怕是洁癖又犯了,那又抢来作甚,到头来将容怀按在砧板上不容置喙的评价道小孩子心思。
容怀瞥了胡说一眼,突然笑道:“听说你家门槛儿都要被踩破了?”
胡说皱了皱眉,“谁与你说的?”
容怀笑了一声,“京城中没有不知道吧?北镇抚司的胡大人破了奇案。”
他拉长了声音,抛出来一句,“而且尚未娶亲。”
胡说瞥了他一眼,“你也要来我这里讨趣。”
胡说近日苦恼之事便是如此了,他家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无论他摆出怎么样的一张冷脸,这群人像疯了一样还是孜孜不倦的跑过来,他甚至觉得他是个假的锦衣卫。
容怀见他一副难以应付的模样,偏过头趁着胡说不注意嘴角又往上勾了勾,全然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风水轮流转,胡大人可是给他挡了不少桃花运呢。
容大人顾自笑了一会儿,终于良心发现,换了个话题,突然说道:“胡说?”
胡说应了一声,却发现容大人又念叨了一遍,似乎是把这两个字放在嘴边咀嚼,好一会儿容怀抬起脸来,问道:“怎么叫这个名字?唤你名字的时候,总觉得很生气的样子。你胡说,你胡说!”
胡说却没吭声,容怀看了他一眼,他虽然仍旧是冷峻的模样,容怀却还是感觉到他的话似乎是问到了什么不该去问的。
容怀轻笑出声,“容怀,字行之。”
被他的眸子看着,胡说松了松眉,抿了下唇,胡说眼睛里似乎有很多东西,容怀没想着看清,坦然的回望他。
许久胡说终是张了口,吐出两个字,“寡尤。”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
容怀将这两个音阶在唇齿之间研磨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胡说清淡冷冽的眉眼,倒是觉得与这两个字甚是相配,他随着心意将这话说了出去。
胡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对此未置一词。
枝桠的绿叶冒了芽,两三场春雨过后,长鸿街上春意盎然。
然而林翰却愁容满面刚从宫中赶了回来,他喝了一口凉茶润了润发干的嗓子,嫌恶的看了一眼溅到泥水的短靴,边走边使唤人语气不善道:“把胡说喊过来,别愣着。”
小骑连连应着,他不晓得谁又招到这位大爷了,林千户出了名的阴晴不定,他不敢在这儿捡骂,赶快听命把人给叫过来了。
胡说慢腾腾的进了屋,林翰瞥了他一眼,训道:“我现在倒是也使唤不得你了?”
范府的案子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范泽因为此事心中愧疚,辞官返乡,一切尘埃落定。林翰却仍没把这事儿放下,隔着几天便要往嘴边挂一挂,胡说眯了眯眼睛,深觉林翰这番使唤不得他的话是恶人先告状。
胡说一贯的左耳听右耳冒,他挑挑拣拣寻了个重点,开口问道:“林千户找胡说有何事?”
他彻底把林翰的那句话跳过去了,他干脆吊儿郎当的不做回答。
林翰瞪了他一眼,数落道:“你看看你这一身的匪气!”
胡说垂头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十分妥当,他这一眼惹得林翰更是发毛,他拧了拧拳头,半晌松开了,他抬了抬手屏退了手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还记得张席张大人?”
张席官拜吏部左侍郎,当年有望顶准备告老的吏部尚书的缺,也是内阁阁老的热门人选之一,在京诚中极有名望,必是会做一番大事业之人,可惜的是张席在家中自缢了却了性命。
胡说颔首,犹记张席死讯传开之时,坊间传言四气,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传言中有三分真都算是多了。只是这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已经未曾听闻谁再提起张席。
林翰说道:“当年惠王和张席的事情,圣上要北镇抚司和大理寺暗中彻查此事。”
胡说躺下不过两个时辰被急促的叩门声吵醒了。胡说紧忙穿上了外袍,开了门。
门外的小厮提着灯笼,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还未从大骇中逃脱出来,“胡大人,出事了。”
胡说是认得这小厮的,林翰府上的,夜禁之后林翰命小厮来寻他,夜禁除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不得无故走动。
这是出大事了。
胡说扣上挨近脖颈的扣子,锁了门,询问道:“怎么回事?”
小厮把身体弓成一只虾,提着灯笼,“张则纯死了。”
胡说讶然问道:“可是张席张大人的嫡子?”
小厮连连应了声是。
今日林翰才提起张席,这才不过几个时辰,张则纯就死了。是巧合还是北镇抚司和大理寺泄走漏了风声?
胡说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线,不再张口了。
张席被人发现在家中自缢身亡,皇上念在张席多年为朝廷奔波,朝廷拨了一处宅子给张席的儿子和女眷,虽受着皇恩,但张席已是不在,张府今时不能与往日同语。而张则纯此人着实争气,今年刚刚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任职。因其为人正直,颇得赞誉。
五更天恶鬼乱窜时。更夫敲着梆子,“咚——咚!咚!咚!”
这时候不过四更天,梆子的声音催得人心发慌,胡说的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胡说到了张府的时候,大理寺的衙役已经将张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张府门户大开,里面传出微弱的啜泣声,却黑洞洞的瞧不见人。胡说从衙役手中接过灯笼,往府内走。
林翰与张家的女眷站在一处,而除了林翰还有大理寺卿沈毅,沈毅与张席向来交好,胡说也不觉得有甚奇怪。
张则纯这一死,张家竟是再挑不出来一个能主事的男丁来了。沈毅与张席交情颇深,发现张则纯出事后,主母张刘氏连忙打发了人到沈毅的府上寻人。张席的事情刚被吩咐下来,转眼张府就又出事儿了。沈毅心中悲痛还不忘打发人去通知北镇抚司。
沈毅此时见往日老友的结发妻子张刘氏哭得眼睛通红,心中不免得有些难受,现下想询问却也张不开口。正在此时,胡说提着灯笼跨过了张府的门槛儿。
林翰瞧见胡说到了,招了招手,胡说走过去对张刘氏说道:“在下北镇抚司,胡说。”
胡说近些日子在京城中名声大噪,张刘氏亦是听过胡说的名字,她神情哀恸,似是更伤心了,“小儿前些日子还曾与我提起胡大人,说是以后有机会定要与之结交。”
她的声音很小,却细细密密的仿佛从八方而来,将人骤然裹紧,心被挠了一样难受。
在场的人自然清楚张刘氏口中所说的小儿,就是已经出了事的张则纯。
胡说抿了下嘴,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仿佛方才那个动作是错觉一般,他最终只是朝张刘氏点了点头,再没了多余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