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是在场唯一一个料到这变故的人。在会堂内众人惊恐的尖叫、慌乱的推搡、椅子反倒的声音和有限的维持秩序的勒令之中,南青端坐不动、双目紧闭,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够注意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此刻南青的心里并不如她平静的外表看上去那样好受。这个女性受害者的死亡,在南青看来恰恰是自己无能的表现。她自以为能够将一切掌握在手中轻松地让高盛付出代价,却大大地低估了高盛背后所牵扯到的组织和力量。
但是,如果她再强大一点、果断一点,一开始就利用手中的特权简单粗暴地将高盛绳之于法的话,这个女人今天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南青一不小心被自己的思绪给紧紧缠住,如何都摆脱不了了。她只觉得呼吸变得困难,会堂之中的暖气似乎也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愈发灼热,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这样的煎熬直到景长安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才算终止。
景长安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山中的清流:“不要太苛责你自己。”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神奇地让南青平静了下来。她睁开眼睛,对着景长安无奈地一笑:“很难。”
“那就更努力一点。”景长安伸出手,在南青的脑袋上轻轻撸了一下毛。
南青顿时觉得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头顶一直钻进心里。
然而,罪恶感与自责内疚却不是几句话就可以消除的。即便南青专门接受过情绪调整方面的训练、对于这类创伤事件的承受能力也比别人要强了不少,但这一次可是近距离目击、而且是默许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受害人在面前切了自己的颈动脉,只要南青还是个正常人,就肯定会觉得难受。
不过相比起祁涵雅来,南青的状况已经好了许多。祁涵雅完全没有想到状况急转直下竟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勉强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五官却已经完全僵硬了。
祁涵雅这种异常的状态反倒让南青精神了一些:“搭把手,帮我把祁涵雅弄到后台去。她这个样子如果放任不管,肯定会留下心理阴影。”
景长安一挑眉头:“心理阴影?祁涵雅?”
南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别闹。她再厉害再强势,终归是个女人。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的啊?”
无辜躺枪的景长安只觉得无言以对:“我哪里没心没肺了?”
南青走向祁涵雅的动作一顿,然后,只是低声反问:“哪里不是了?”
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从女人冲进来到自杀,景长安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南青的身上。当南青走上前去照顾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看得一脸兴致盎然、当南青带着那个女人走上台来的时候,景长安的视线也同样只是观察着南青的每一个表情。
他的视线那么烫那么尖锐,南青真的很难不注意到他。
景长安的这种反应在南青的心中敲响了警钟。她不是不喜欢景长安在乎自己,但是如今的这种在乎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就好像对景长安来说,这世界上其他的东西根本就无所谓似的。南青知道,景长安身居高位,但是他如今这种默然的心态与其说是久居上位造成的目空一切,还不如说,他的世界里从来都是空无一物的——直到他允许南青入驻其中。
这两者听起来似乎很相似,但本质上却截然不同。景长安如果是后者的情况,那么简单说来,他就是个反/社/会/人格者。
南青将所有的思绪全部都藏了起来,只是关照景长安照应一下前面的情况:“等一会儿警方到了之后,如果带队的人不是刘关,你就来喊我一声。南家的触须深入政界的各个角落,既然他们自己不懂得自清,恐怕,就只能由我来一根根拔起了。”
景长安轻笑一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南家有那么大的权利么?”
“我喜欢权利,却不喜欢他们使用权利的方式。”南青努力忽略了景长安在面前躺着一具尸体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的事实,尽可能用冷静的语气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始终相信这句话。”
南青这句三观极正的话让景长安下意识地楞了一下。作为景家的继承人,景长安自问自己在必要的时刻手段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所以,当他听到南青这么说的时候,一时之间还以为她又是在故意和自己打趣。
可是,景长安一抬头,就只看到小女人那坚定的眸子里头光泽闪耀的美景。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南青会被自己的家族边缘化到如此地步。三大世家共同的特点就是利益优先。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世家最先考虑到的一定是为了自家人谋福利、然后才是能够用手中高度凝聚的资源回报些什么的问题。
换句话说,即便三大世家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着良好的自我约束性,但是说到底,那种约束性并非出于道德和良知,而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家族变成那被人打成筛子的出头鸟,仅此而已。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生物,三大世家之中的人更是如此。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拥有特权的豪门生活,所以,任何可能威胁到这种生活的因素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排除。
所以,南青这种三观正常富有正义感的价值观在世家里头自然讨不到好去。
但是这一刻,景长安却感到无比的自豪。
不愧是他看上的小女人呢,果然与众不同。
最难得的是,按照南青如今的样子发展下去,她早晚有一天真的会有那个力量、那个资本去捍卫自己心中的正义。
这一刻,景长安的眼前忽然浮现南青那一天在心理咨询所里所说的话。
她说,她希望自己的心理咨询所能够让每一个曾经因为心理犯罪而受到创伤的人有一个能够安静自如的地方、能够让每一个在精神层面迷失了方向的人有一个暂时的温暖居所。
景长安忽然开口说道:“你的心理咨询室,如果还没有名字的话——也叫南景如何?”
没想到,南青却因为这一句话飞快地变了脸色。景长安眼睁睁看着血色和光芒从南青的脸上消退下去,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人狠狠刺了一下。
他说错什么了么?理论上来说并没有。
但是景长安知道,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又猜到了南青心中名为“过去”的警戒线。
于是,景长安迅速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但此时此刻,空气中的血腥味却终于让他觉得有些作呕:“我就是随口一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青慌乱地点了点头,然后近乎落荒而逃地拉起祁涵雅躲进了幕后。
祁涵雅的状态果然很差,就算这么被南青拉着走,她也仍旧是一脸恍恍惚惚的模样。
南青取出药草精华,直接抹了一点到祁涵雅的鼻子下。刺鼻的味道终于让祁涵雅清醒过来。她的脸色渐渐苍白下去,一声尖叫压迫着肺部的空气往上冲。
南青一下子伸出手,将祁涵雅的嘴巴捂住了:“你现在不能喊,不然等于是自乱阵脚。雅小姐,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当,对于南景计划、乃至对于祁家自身会有多大的影响吧?”
所幸,祁涵雅虽然处在惊恐的状态之中,但大脑总算还没有当机。
南青身上的味道不同于刚才她故意抹上去的刺鼻精油,淡淡的非常好闻,配合她特地调整过的音调和语速,果然让祁涵雅慢慢镇定下来。
南青收回了手,说道:“抱歉,唐突了。”
祁涵雅虚弱地摇了摇头,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青抱歉地对她微微一笑:“这件事情始料未及,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最倒霉的还是你:你纯粹是被我南家的事情给牵扯进来的。”
祁涵雅仍旧有些惊魂未定,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南青自顾自地掏出名片,直接塞进了祁涵雅的套装口袋里:“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如果又做噩梦、失眠、食欲不振、疑神疑鬼之类的症状,随时给我一个电话。这件事情因为南家而起,我本来就有责任。我帮你咨询,肯定不会收钱。”
南青一本正经的样子看得祁涵雅笑了起来:“那还真是……谢谢南医生了。”
南青点了点头,视线在祁涵雅精致淡然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说:“雅小姐,别太逞强了。那个样子可不健康。”
祁涵雅一愣,然后无奈地笑了笑,改了话题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借祁家的媒体力量一用。”南青此刻已经将多余的情绪全部都暂时推到了一边去不管了。她知道,现在这种场合按理来说是需要危机公关团队来应对的。问题是,如果真的而等到南家的危机团队来,那么,那个女人算是白死了。
南青说:“雅小姐,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也不糊弄你什么。我希望能够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你的帮助,不仅仅是因为我与南家的私仇,还因为在良知的层面上我没办法对这件事情坐视不理。但是这对你却是不一样的。祁家作为三大世家之中最明哲保身的中立家族,仅仅是景家和南家,就连其他的豪门望族你们也从来不会交往过深。所以,如果你这一次不愿意帮我,我完全理解。”
毕竟,如果祁涵雅配合南青,那就等于是代表祁家直接与南家撕破了脸皮。
祁涵雅沉默了片刻,然后勾起嘴角:“呵,莫非在南医生看来,我祁涵雅是什么贪生怕死连是非曲直都分不清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