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杨燕在给顾客挑东西时总是心不正焉，时不时探一下头往外边望，直到顾客把东西买走了，门口也没出现她盼的人——邮差。她上个月给李老师寄的信和答题试卷不知收到没有，眼看就要开学了，她等的通知书会不会来？
店老板周婶抱着她的小孙子来了，大老远地叫着杨燕的名字：杨燕，你快来帮个忙。
杨燕想事儿入了神，半天才反应过来，等她走到门口时，周婶一手抱孩子一手提着一个大布袋子走了进来，半玩笑半埋怨地问：睡着了吧，叫半天没应。
杨燕接过周婶手中的布袋说：没有，刚才想事没听着。你这是带的什么？一大包。
周婶：衣服！
杨燕把包放在一边就准备来逗孩子玩儿，周婶说：你打开看看，那是我媳妇穿着小了，我给你挑了几件漂亮的，你试试合身不？
杨燕一听是给自己的，而且是别人的衣服，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尴尬，顿时不知要不要打开，从心里她是不喜欢穿别人衣服的，但谁让她家境贫困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呢？人家能想着接济你，是别人的情份，哪还轮得上自己挑剔！她只好一边感激一边打开。
不看还好，一看傻眼了，杨燕一听周婶说是她儿媳妇穿过的，她觉得肯定是很旧的了，甚至褪色了，可是里头躺的全是些九成新的衣服，还有裙子，不仅衣服的质地不错，更重要的是款式非常新颖，时尚。
杨燕马上把衣服包好说：婶儿，这衣服我不能要。
周婶孙子拉尿把裤子弄湿了，正在给孩子换，杨燕见了忙过去搭把手。
周婶：怎么，嫌弃是穿过的？
杨燕连连解释：不是不是。
周婶：那为啥？
杨燕：这些衣服都还是新的，而且你把它们给我了，万一豆豆她妈晓得了不乐意。
周婶把孩子裤子换好后，放在大腿上一边用手逗孩子一边说：我说你脑子里一天想得够多的，不累么？这衣服就是孩子她妈给整理的，她刚生完孩子，身体还没恢复，再说这些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城里人，一个月的衣服就嫌过时。
杨燕惊讶地张大嘴，眼睛瞪得老圆：自己做的，包括裁剪到缝纫？
周婶：是啊，她自己开服装店的，一有空就给自己做新衣裳，市面上流行啥款就做啥，看见不？我现在身上这身也是她做的。
杨燕仔细端详着周婶这绵绸衣服，花色和款式都很大方，她再把包里的衣服一一拿出来在自己身上比划比划，确实很漂亮，她靠近周婶兴奋地问：她收徒弟不？
周婶：她刚生孩子，加上她店里生意忙死了，没精力带！对了，你不是要去读书吗？还折腾个啥？
杨燕一下子像个泄气的皮球耷拉着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月到现在还没收到李老师的信呢？
周婶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大拍一下自己的脑门，赶紧去掏她的裤口袋：你不说我都忘了，这有你一封信！说着她递给杨燕一封皱皱巴巴的信，杨燕一看信封，心里就一热，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蓝色信封，她朝思幕想的李老师的字迹。
杨燕忘情地在周婶脸上亲了一口，脸上的惊喜与兴奋是周婶这几个月来从未见过的。她急急的拆开信，一张录取通知书随信掉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仔细地看了又看，再递到周婶面前时，她已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幸福的眼泪在眼眶里点点加深。
看完通知书才看李老师的信，虽然她知道，李老师这封信也和以前一样只是短短几行字，但她多么需要一个宁静的私人空间来品味他刚劲的字里行间透出的高大的人格魅力。
她等不及了，来到商店门口，蹲在门槛上打开：杨燕，你的试卷完成得很好，按你现在的成绩水平，来校后跟上应届毕业生的步伐已不成问题，本月底你可以拿着通知书来校报道，生活用品不用带，来校后直接找我帮你办理入学手续。
杨燕转回身像个孩子似的兴奋着跟周婶说：婶，我今天得回家，月底就要上学去了。
周婶：你这说走就走，我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不过，这机会你等那么多年，我总不能关键时候拖你后腿不是？
杨燕：非常感谢您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和理解，以后放假回来我会来看您的！
当杨燕赶上最后一班车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她兴致勃勃地拿出录取通知书和李老师的信高声叫着爸妈时，发现迎接自己的是院门上那把冰冷的锁，从邻居那得知父亲急性胃溃疡发作，被送到镇医院，她连夜赶到医院时父亲睡着了，手上吊着点滴，母亲在旁边照顾，杨燕把母亲叫到房外，得知父亲得的是十二指肠溃疡，需要做部分切除手术，但父亲坚持保守治疗。
杨燕：他不肯手术是怕花钱！
杨母：是的。你哥上周寄的钱交了住院费，还剩不到500。
杨父隐约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就醒了，不停地喊着杨母进去，杨燕给母亲一个任务：手术一定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负责稳住父亲的情绪。
母女二人达成共识后进了病房。
杨父尽力打起精神说：燕伢，你咋这个时候回来了？
杨燕：你都这样了，我还不能回来看看。
杨父把目光转向杨母，杨燕抢话说：你别怪我妈，是我今天辞职不干了。
杨父：把东西拿出来。
杨燕故意装傻：什么东西。
杨父：你老师的信和录取通知书。
杨燕：爹，没有，真的，我是想回家离你们近，帮点忙。
杨父命令道：拿出来给我！
杨燕只好顺从地给了父亲。
杨父看了后，眼角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嘴里不停地说：真的是录取通知书，老婆子，你看，燕伢真的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杨母过来拿着左看右看，激动地连连说：我就说我们家燕子行。燕子，你爹都给你把第一学期的生活费攒起来了，他每天去砍柴卖的钱我都不让碰。
杨燕惊讶地问父亲：爹，那您住院……
杨父把女儿拉到身边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回家调养和休息一段时间，注意点饮食就行，上次……烧你的书，是爹不对……
杨燕忙打断：爹，您别说了……
杨父也趁挽袖子的瞬间，抹了抹鼻子，又重新把通知书从杨母手中夺过来，反复的看着……
杨燕看着父亲对这份通知书的反常举动，心里非常难受，因为她知道，这份录取通知书对父亲意味着什么？
杨燕的思绪回到了六年前的招生录取时期，杨燕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拿着通知书去学校报到了，可她这边依然一片沉寂，她早就从老师那儿得知自己的分数上超出重点高中录取分数120多分，可为什么唯独她就没有收到录取通知呢？
第二天父亲带着杨艳直接上了县教育局。
当时父亲把杨燕安排在办公室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他自己和县招生办的两名男同志在办公室谈话。
杨父：因为残疾，你们已经取消了她上师范的资格了，为什么高中也不让？
王办事员：不是我们取消，是政策！不止是你的孩子，全县所有像她这种情况的都是一样。
杨父：我不管别人，我就知道我家孩子必须得上学，她这辈子就靠上学才能有出息，何况她的成绩在那。
王办事员：这位父亲，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个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政策在那。
杨父开始情绪激动起来：又是政策政策，难道政策比一个人一生的前途都重要吗？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脚残疾了上高中也不成。
二位办事人员相互对望了一眼，还是王办事员答道：因为像这样的学生，即使上完高中考上大学，也是去不成的，首先体验这一关就过不了。
杨父：那要是不上大学，就听课学知识呢。
王办事员：那更不行了，会把升学率拉低了。
杨父的火一下就被这句话点燃了，他几乎吼了起来：照你们的逻辑，那些成绩不好的，有可能考不上大学的连高中都不要读了对吗？这就是你们所搞的教育？
二位为难的对视着，嘴里轻轻地说了一个字：这……
杨父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这样会更争取不到杨燕读书的机会，于是又强按下心中的怒火说：同志，将来你们也要为人父母，哪个父母不想为自己的孩子多考虑一些呢？何况她那么爱读书，成绩又好，我们应该鼓励，而不是打击对吧？
二位办事员听到杨父这么说，有点心软，但马上又坚持原则地说：这个我们也做不了主。
杨父见二位开始有点动摇，突然他重重的给二人跪下央求说：哪怕做个旁听生也行。
两位办事员也被杨父这一举动吓着了，赶紧一边扶一边说：我们帮你跟领导反映反映，您先起来。杨父坚持不起来，他要二位答应他才起来。
在门口早已泪水满脸的杨燕，猛地站起来拄着拐杖冲进办公室扶起父亲颤抖着说：爹，这学……咱不上了……咱回家！
在医院陪父亲的晚上，趁父亲睡着，杨燕给李老师回信说今年不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