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女士带着亲妹妹来了之后,就异常强势地给庾欢办了个住院。
尽管急诊大夫一个劲儿地劝说庾欢的骨裂就算住院也不会比回家静养好的快,但老妈还是不顾阻拦地给她开了个单间病房。
大半夜,庾君卓抓了外甥开车往来于医院和家里,忙着给庾欢的病房填日用的东西,庾欢由小姨陪着,侧躺在病床上感到很绝望……
她不知道为什么,老妈特别害怕她受伤生病。
从小就是这样,老妈对她的生活日常丝毫不上心,通常庾欢都觉得自己没她那些画重要,可是一旦她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出去玩摔破点皮受了点伤,老妈都会如临大敌一样的紧张。
恨不得时时刻刻陪在女儿身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感到害怕。
其实庾欢小时候是很享受这种为数不多的陪伴的。她那时候会对生病抱有隐秘的期待,直到后来她玩轮滑摔倒,因为当时速度太快,她摔倒之后被惯性推着硬是在板油路上生生蹭出老远,整条小臂外侧都摔得血淋淋,她因此被老妈强行圈禁在医院了整整一星期。
真的是圈禁。
当时老妈看见她被血糊了一片的手臂时的表情,她到现在都记得。
特别可怕。
像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在一瞬间迸发出来,转瞬间把人逼到了来自外界刺激的能够承受的极限,老妈像抓着洪水中唯一一根浮木一样,紧紧地把她扣在怀里,指甲一边死死抠进她伤口的嫩肉里,嘴里一边神经质地祈祷庾欢千万不要有事。
当时庾欢太小了,连疼带吓,哭都哭不出来,后来还是老爸强行把她从老妈怀里抢了出来……
那件事对庾欢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后来回想六岁之前的岁月,在懵懂的童年里几乎所有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件事却始终十分清晰地刻在记忆力,在无形中给她童年的记忆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基调。
庾欢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意识到,老妈的精神出了问题。
从那以后,她对老妈能躲就躲,更喜欢跟老爸混在一起,直到再后来他们离婚,老妈拿到了抚养权,离婚一年后,老爸带着爷爷奶奶回了老家,老妈从而彻底斩断了她和老爸之间的联系。
“小姨,”庾欢叹了口气,看着老妈指挥着表哥把锅碗瓢盆都搬进配套的小厨房,眼睛很沉,想睡觉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你能劝劝我妈,让她别这样吗?这一晚上都快把家搬过来了。”
庾君婷给她往上拉拉被子,“由着她吧,你妈也是为了照顾你方便。”
“可是……”庾欢一言难尽地抓住小姨的手,“小姨你也知道的啊,我妈她根本不会做饭啊!搬这些来有什么用……”
小姨很正经地说:“她热个外卖还是可以的。”
“……”庾欢想抬手揉揉脑袋,但刚一动弹就被庾君婷摁住了,“你老实会,扎着针呢,乱动待会要鼓包。”
针就是消炎药加葡萄糖水,如果不是老妈非得住院,大概连这个都不用挨。
庾欢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病房的门开了又关,老妈带着她外甥去楼下搬最后一批东西,病房里只剩下她和小姨两个人,短暂的沉默之后,小姨把她落下来挡住眼睛的碎发掖到了耳后。
“其实你在你妈心里很重要,就因为太重要了,她怕失去你,但是她不会表达,只能借着这些东西抒发。这么来回的倒腾,能让她不那么恐惧焦虑。”
庾欢一下睁开眼睛,简直快要崩溃了,“可是我这——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能要命的毛病,用得着上升到‘怕失去’的政治高度吗?”
小姨说:“我和你妈妈小时候,鲜虾是冻成一坨一坨装进纸盒子里的。你姥爷每周都会买一盒回来让你姥姥给我和你妈蒸着吃。有一次,你姥洗虾的时候被扎破了手,当时也没当回事,第二天手臂都开始红肿,我们也没人意识到是因为被虾扎的那一下,她就自己吃了点消炎药。到了第三天,整条手臂都青肿的吓人,去了医院才知道是感染了,但当时医疗水平不够好,住了四天院也没救回来,你姥姥就这么没了。”
庾欢听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庾君婷扶着她,让她斜靠在床头,“当时我还小,其实你妈当时也还在上初中,她跟着你姥爷俩人一起经历了整个过程,又料理了你姥姥的后事。从那以后,身边谁有个风吹草动的小毛病,她都会特别紧张害怕。她就是那时候给吓的。”
庾欢微微张着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她出生之前外公外婆就都过世了,但是从没想过原来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的。
老妈的反常一下有了合理的解释,不知道为什么,庾欢想起来彭昭临走前跟她说的那些话,之前振振有词,现在却突然觉得有点愧疚。
庾君婷跟庾君卓的性格迥然不同,她是那种性格平和但时刻被理性驱使的人,非常周到,会把身边的人都照顾得很好,善解人意,但永远不会像姐姐一样多愁善感。她趁着庾欢愣神的功夫去弄了个热毛巾,回来拦下庾欢想要自己来的意图,替她擦了擦脸,“不过你放心,这次你妈应该不会在医院守太久。过来的路上她跟我说因为你受伤,她准备推掉要在元旦举行的那个画展,我把她劝住了。所以她过两天应该还是得去筹备布展的事,这边我估计她要请护工过来帮忙照顾你。”
庾欢呐呐地点头,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也行吧,住院就住院,反正在哪不是睡觉……正好这么一闹,我连这个月的月考也不用参加了。”她说着朝小姨吐吐舌头,“又逃过一劫。”
庾君卓问她:“再一年多就高考了,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成绩不好不考大学也没关系,但是你总得想明白,往后你要干什么。”
庾欢脑袋枕在靠枕上,半个身子像木头人似的僵着,“到时候再说吧。我想过出国的事情,可一方面我妈应该不会同意,另一方面……我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
“要不你毕业了干脆就跟天天一起去你姨夫的公司实习吧?正好明年天天大学毕业,你高中毕业,你俩也有个伴儿。”小姨说:“总得有点正经的营生可干,不然以后我们都老了,万一家里有点什么变故,你们小年轻的养活自己都费劲。”
庾君婷说这些话,其实是让庾欢感到很窝心的。
老妈是个甩手掌柜,庾欢长这么大,不少事情是小姨帮她操心着。
她毕业以后干什么去,老妈大概从没考虑过,可是小姨竟然就这么直接跟她说了。
还说是跟她表哥一起去,这是显然已经早就想好了,也跟姨夫打过招呼,姨夫也同意了。
但是她不想去。
小姨嫁的好,姨夫家的穆氏集团生意做得很大,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就生了慕天天这么一个儿子。
庾欢听说表哥名字里的两个“天”,前一个是取自“顶天立地”的“天”,因为姨夫希望儿子将来是个磊落而有担当的人,后一个是取自“天作之合”的“天”,寓意姨夫和小姨的婚姻美满幸福。
但是在庾欢看来,慕天天名字里那两个“天”,应该一个是胆大包天,另一个是无法无天才对。
慕天天是个十分正经的纨绔,在庾欢的印象里,他只认真地干过两件事。一件是花钱,另一件是换女朋友。
一个在富二代圈子里都能浪得出名的慕天天,一个当初在七中也能混出个“杠把子”名声的她,俩人要真凑一堆儿跑姨夫公司去,庾欢觉得她姨夫没两天就得气出心脏病或者脑溢血。
于是她十分正经地摇摇头,“小姨,我有打算。”
“什么?”
“我那个淘宝店嘛,”庾欢搪塞着说:“我毕业了想好好做这个。”
“也行,”小姨说:“你要真对那些感兴趣,那到时候就干脆开个工作室,雇几个设计裁缝什么的,也省的你一个人那么累。把规模做大一点,线上接单,线下可以做摄影,前期小姨可以给你投资。”
庾欢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听见了这样的回答,她瞪大眼睛,有点意外的惊喜,“小姨你还知道这里面的套路?”
庾君婷说:“过年那会听你说完我回去就了解了下——我还微博关注了你说的那几个Coser,哎呦,扮起来还都怪好看的。”
“小姨你……”庾小欢眨巴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没想到小姨会对她饭桌上随口一说的事情那么上心。
她这些年跟着老妈,野草似的生长,跟生活拧巴着劲儿的过,自己一个人横冲直撞惯了,就不知道面对来自外界的好意的时候应该怎样表达和接受。
不过好在善解人意的小姨也不需要她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听见走廊里传来慕天天呼哧带喘跟庾君卓吐槽的动静,摇头笑了笑,弯起的眉眼很柔和,“欢欢,”她静静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妈这个‘妈’当的很不合格,我们庾家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你妈做不到的小姨会尽所能的补给你,你尽量不要受她的影响,好好的长大,好吗?”
庾欢紧紧咬着下唇低下头,刘海落下来的阴影遮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