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防火门和下面楼梯之间的高度略高,考虑到庾欢是个伤员,平生没敢让她拽自己。
就是轻轻搭了把手,他难得动作敏捷地一跃而上,跨上去的距离跟庾欢挨得很近,他站在门口,看着庾欢,再看看空无一人的天台,有点发愣。
门口的积雪差不多被上来抽烟的人踩平了,烟头零零落落被踩进雪里,看上去有点颓靡的衰败。
可是天台的更远处却不是这样子的。
跟篮球场差不多大的天台,也就门口烟头脚印交错凌乱,但是更多的地方,则是茫茫一片,雪花像是均匀平铺在上面的,软绵绵的一大片,上面一点痕迹都没有。
幽幽灯光笼罩下,晶莹透亮的小雪花在雪地上也反射出黄色的细碎光点,小星星似的一闪一闪,安宁又漂亮。
旁边的庾欢如释重负地大口深呼吸,“憋死我了。”
天台看起来虽然很美,但平生却显得很犹豫,“风大,你伤还没好呢,万一感冒发烧更麻烦,回去吧?”
“回什么回,白天一圈人转着圈儿地看着我,好不容易出来的!”庾欢在他旁边伸手把防火门拉上了,她转过身一脚踩进那还无人涉足的没脚面高的深雪里,她往前走了两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鞋印,朝平生招招手,“快来!”
平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跟了上去,刚追上去迈开脚,雪地立刻又多了个深陷的鞋印,这是却又被庾小欢叫了停,“停停——停!”
平生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少女立刻指指雪里的印子,“你踩着我留下的脚印走,雪里留一排脚印会比较好看!”
“……”平生于是点点头,一边认认真真地循着她的脚印踩下去,一边笑着说:“我以为你要吓人呢。毕竟开始有三只脚印,后来就变成了两只交替……”
庾欢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头也没回地对身后的男生举起胳膊挥了挥手,“谁那么无聊了。”
平生随口说:“你现在对‘一排脚印’的坚持不是也挺无聊的?”
“胡扯。”庾欢带着他一直走到了天台尽头高高的防护网下面,这个地方离医院灯箱的位置不远,但是除了铁丝网外全无遮挡,从这里看过去,能看见医院所在这片城区的高楼大厦,千盏霓虹和万家灯火,庾欢一把将踩着她脚印老老实实站在她背后的平生一把拉过来,朝外面抬了抬下巴,“你看看。”
平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这座城市雪后宁静而璀璨的夜。
夜里各种灯光在无形中交织汇聚,被积雪反射着,微微照亮了远处的夜空,冬夜里遥遥高悬的银河也荧荧地发着光,安然又柔和。
平生从来没有过大半夜跑到某个高楼的天台看天看城市的经历。
眼前景色很美,震撼惊喜之外,却又感到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他回过头,上来时的防火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他们很远了,整片雪地上只有他们来时的脚印。
——两个人走过来,脚印却只有一排。看上去步伐很规律,从铁门附近,一步一步地一直到了他们跟前。
平生的目光顺着一排脚印一直看过来,然后停在庾欢脚下。
深红色的麂皮棉靴,印在雪里,特别显眼。
棉靴的主人此刻正扒在铁丝网上,头挨近铁丝网,眼睛从围栏的间隙里看城市不曾被铁丝切割的原貌。
安安静静的,神情很专注,跟平时的庾欢不太一样……
平生看着她,不知怎么,嘴角不受控制地轻轻勾出了一点浅浅的弧度。
广阔空寂的天台,清冽干净的空气,满地碎钻一样的小雪花,高高的防护网把天台的周围圈起来,像是圈出了一个秘密的空间。
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感觉有点奇妙……
面对老妈的沉重,到医院的忐忑,半夜离家出走的紧张,好像一下子都不见了。
他站在离地十八层楼高的天台上,那些死死压着他的包袱仿佛也被呼啸的风吹着,暂时飘到了缀着星星的夜空里。
特别轻松。
庾欢大概是看够了,带着手套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她这回围巾没有挡脸,说话带着白气,脸有点被风吹红了,但是笑的很愉快,像只准备偷腥的小猫,“想什么呢你?”
平生深深地呼吸一口,他看着天,又看着远方的建筑,直到他收回的目光最后落在庾欢身上,然后诚心诚意、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感觉世界都是我的。”
庾欢“嘿嘿嘿”地笑起来,手下拢了拢围栏台面上的雪,单手攥了个小雪团儿,出其不意一一把拍进了平生脖子里,然后迅速后退几步又抓了把雪,朝被蛰了一下似的平生勾勾手指,“来呀!”
来呀!
来打雪仗呀!
反正有天有地,有雪有光,有你有我!
也许是被半夜逃家跑到天台来看雪景的紧张猎奇所感染,也许是被庾欢那吃了兴奋剂似的小表情所带动,正在抖落领子里碎雪片儿的平生脑子一热,在反应过来庾欢是伤病员之前,人已经也抓了把台面上的雪,一边团着一边朝庾欢追了过去!
他跑起来竟然很快,但下手却是收着的,没敢像庾小驴那么虎,直接把雪拍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庾欢全身上下就脸是露在外面的,别说他手下没有那个准头真能操控雪团照脸糊,就算真有这本事,他也干不出来。
雪球不痛不痒地砸在庾欢棉服上,她连躲都没躲,挨了一下的同时弯腰从地上捞了一大捧雪,迎着平生跑过去,就手就扬——
好像天地间只给他下了场雪似的。
平生这次反应奇快无比,他一低头,在雪花落在头上的时候抬脚就把前面的雪往庾欢那边扫去——
你来我往,宽敞的天台一脚,小个子的男生和把自己捂成团子的女生相互追逐打闹,笑声叫声混在一起打破了天台的寂静,让这片雪地也有了温度似的。
脖颈方才冰凉的雪花随着体温化成了温热的水珠,顺着领子钻进了衣服里,平生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喘息着,对一手一个雪团的庾小欢缴械投降,“不行了,我跑不动了。”说着对虎视眈眈挨过来的少女双手抱拳求饶道:“好汉饶命。”
庾欢就扔掉了那个她正在地上滚出的挺大一个雪团,拍了拍手套上粘着的雪过来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你被咱班女生合着伙儿的往雪堆里摁倒了八次?”
这个原本很兴奋,后来演变成十分不幸的回忆让平生如今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来回忆,闷闷地“嗯”了一声。
庾欢走到他身边,趁着他一瞬的出神,单手从前面扣住他肩膀用力向后一摁,脚下一绊——
平生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一屁股跌坐到了让他俩扑腾得十分凌乱的雪地里……
庾欢在他旁边蹲下来,跑得脸上透着粉嘟嘟的红晕,迎着平生惊愕的目光抬抬下巴,“我不用跟谁合伙,一个人也能摁倒你八次,信不信?”
“……”任平生也没多余的心思想什么心态不心态了,他是见识过庾欢徒手击退四个学校混混的,此刻差点摔成八瓣的屁股又亲身体验了庾欢那比一般女生大太多的手劲儿,看庾欢说着又站起来,很怕她再这么来一次,当即诚惶诚恐地点头,“信,信的!”
庾小欢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教你啊?”
平生觉得她一只手就完成了曹南两只手才能达到的效果,的确是很牛,但会这一招固然是好,可她要教学也得是拿自己当靶子。因此坐在雪地里连连摆手,他不太习惯拒绝别人,说话也就不太自然,“还……还是不用了。”
庾欢带着潮气的手套戳了他肩膀一下,“怂。”
这下平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然后眼前就伸过来了一只带着手套的手,“起来!”
她这一伸手,平生突然想起了她还是个伤病员这茬儿事……
他虚握着庾欢的手腕从地上起来,连忙想要看看她的左肩,但骨裂的“内伤”被层层叠叠的保暖服盖的严严实实,没get透视功能的平生只好又着急又自责地问她:“你伤怎么样?”
“好的不能再好了。”庾欢说着就慢动作地慢慢把一直垂在身侧的左胳膊蜷起,往上抬了抬给他看,豪放的神情跟个糙汉子似的,“本来也没多严重,这两天也已经没那么疼了,你看你看。”
说着就又把胳膊上下小幅度的抬了抬,吓得任平生赶紧拦住她,“老实点吧,快点好了,就不用一直在医院待着了。”
庾欢哼哼了两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待医院?躲过了考试还不用上课,还好吃好喝我妈24小时陪护,出了院平时我求都求不来。”
平生看着她又跑回去滚雪球儿,自己也跟过去,忽然就在她身边唱:“‘我无自由,失自由,伤心痛心眼泪流’……”
竟然还是字正腔圆的粤语发音,说不出的气人。
“……”庾欢磨着牙举着已经有手掌大的雪团作势要打他,“信不信我直接拍你脸上?”
平生唱完自己都笑了,一边笑一边又跟她告饶,“别别别,女侠放过我吧。”
庾欢说:“替本少侠做件事,就饶你不死。”
平生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少侠有何吩咐?”
庾欢把雪球放他手上,“好说,堆个雪人就成。”
平生似是松了口气,“打雪仗不行,堆个雪人还是可以的。”
他堆雪人的确是很可以的。
庾欢背靠着围栏下面的水泥台子站着,看着平生把她那个雪球越滚越大,心里想起上个月第一次见面时被四个混混围着打的小矮个,想起他送自己的那条裤子,又想起昨天他跑到医院来送的卷子划的重点和讲过的例题,那个感觉也有点儿微妙……
二十几天前他们还是陌生人,二十几天后,竟然变成了一块儿玩雪的朋友。
平生很快滚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儿,不知道俩人是有心还是无意,印着他们来时脚印的那一大片区域他俩都没动,这边的雪已经被踩成了刚剪下来的羊毛,那头儿却还维持着他们来时的样子,一派素净,只有一长串的脚印连通了医院和天台的路。
平生抱着分量不轻的小雪球轻轻压在了大雪球上,庾欢挺欢快地走过去,看他固定好了雪人的上下半身后,在外套的兜里摸索了一会,然后拿出了两枚一元硬币,小心地按在了小雪球上,给雪人填上了眼睛。
这天晚上庾欢心情一直很好,好得都不怎么怕冷了,看见平生给按了眼睛,她抬手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给雪人的小脑袋戴上了……
平生一直扣着羽绒服的帽子,这会儿看她那一头短发露出来瞬间被风吹得群魔乱舞,怕她真吹感冒,赶紧过去一把给她把她衣服后面的帽子也给扣上了。
庾欢正琢磨着解决雪人其他零件的问题,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平生刚把衣服带的帽子给她带上,她又把围巾解下来了……
就要给雪人围,平生一把拦住她,“冷,你别感冒了。”
“就一会儿。”庾欢躲开他,把围巾给雪人围上了,然后回头看他皱着眉,自己抬手把衣服的防风领子立起来,拉链一直拉到了最上面,“这回行了吧?”
平生点点头。
然后看着她又去摘手套……
平生赶紧摁住她,然后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你那个不好固定,用我的。”
他说着就把手套轻轻粘在了雪人下半身的那个大球上,他刚粘好,又看庾欢去拆自己的鞋带……
——这是脱装备脱上瘾了。
平生无语地也蹲下来,一只手虚虚地盖在她酒红色的鞋带上,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鞋带,“……我来。”
“不不不,不用你,”平生穿的是一双夹棉的运动鞋,庾欢看了一眼他那深灰色的鞋带,十分坚持地不肯买账,“我这颜色做‘嘴’正合适,你那个不行,那色儿跟中毒了似的,太丑了。”
说着就把自己的拆下来,然后递给平生,“这个我一只手做不来,你把它捋成几股叠在一起,然后给雪人弯个笑脸出来就行了。”
平生照做,于是最后雪人做好,浑身绝大多数都带着庾欢的装备,平生歪着头看了一会,跟庾欢说:“看着跟你妹妹似的。”
“……”庾欢从他的语气里分辨出了这的确是一句赞扬,掏出手机靠近雪人准备来张自拍,一边乐一边说:“那我跟我妹妹合个影!”
平生问她:“我给你拍?”
庾欢点头,挺乐呵地把手机给他。
抱着雪人摆Pose,雪团子和小病号挨在一起笑靥如花,手机快门轻轻一声,庾欢兴致勃勃地跑过去看照片,手机一拿回来,沉默了,“……还真就是男朋友系列。”
“???”平生脸被吹的红彤彤的,闻言怔了一下,动动嘴角却没说出话来。
“……”庾欢自己说完也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于是咳嗽了一声,一边借着摆弄镜头化解尴尬,一边解释说:“‘男朋友系列’,泛指那些拍的丑的照片。”
平生顺坡下驴地问她:“那你自己拍的呢?”
庾欢调了前摄自己跑回去自拍,拿着拍好的照片在他眼前晃了晃,很有自信地回答说:“‘颜可治病’系列。”
照片里,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和一个戴着兜帽把自己活生生穿成圆丸子的真人,一左一右,十分相映成趣。
平生指着雪人的嘴说:“烈焰红唇都有点抢镜了。”
庾欢拿过来自己也看了看,“没事儿,反正是我的鞋带。不过这么一说……”她看看照片,又看看雪人,“它的手就不太协调了。”
的确是不太协调。
雪人一身装备除了没有性别的硬币,几乎都是女式的,唯独那一双手套是男款。
冷不丁的一眼看过去,如果不仔细瞅,就像是有双男生的手把雪人给抱住了……
庾欢龇了龇牙,忽然觉得这个视觉乌龙实在有点欠妥。
旁边的平生也不知道意识到这点没有,总之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看她迎风站着,就自己挡在了她侧面的风口,“太冷了,回去吧?”
正犯着谜一样的尴尬症无法化解的庾欢闻言如获大赦,也没幺蛾子了,忙不迭地点点头,一个箭步窜上去开始给雪人卸装备——她安的快,卸的更快。眨眼的功夫已经把雪人身上的鸡零狗碎都拿了回来,把那双手套朝平生扬手一抛,病号同志转身非常行动派地往回走了。
还是踩着来时的脚步。
平生还是跟在她身后,重复她的脚印。
两个人,一来一回,那片雪地上始终就是这么一排脚印,看上去特别整齐,特别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