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任平生临走的时候,庾欢给他拿了管医生给她开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他回去老老实实的涂了,第二天巴掌印儿果然消得看不见了,可是他的状态却没比顶着五指山去学校好多少。
他失眠了。
兴奋的。
后半夜还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医院那个十八层楼高的天台,和当时高兴的比十八层楼还高的心情。
交到朋友了!
而且这个朋友还是庾欢!
一条腿踹飞四个小混混救了他的庾欢!
一只胳膊跟他打雪仗,把他从情绪低谷里一把拽出来的庾欢!
几笔就给他画了个微信头像的庾欢!
他打开微信,他和庾欢的对话框,他的简笔画头像对面,庾欢已经把原本的白衣大侠换成了刚才跟雪人的那张自拍。
雪人的鞋带嘴快要咧到雪球外头去了,它旁边的庾欢伸着舌头做了个有点萌的搞怪表情。
凌晨四点半,平生抱着手机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挺可爱的……
挺可爱的庾欢梦里有光。
她很久不做梦了,一般只要做梦就会睡不踏实,跟人格分裂了似的,一半灵魂陷入梦魇,然后另一半灵魂无比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梦,拼命挣扎着试图把另一半自己从噩梦根植在灵魂里的恐惧中拽出来。
通常清醒的那一半自己比较强大,拉锯战总是会赢,然后她就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着再难入眠。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梦里的光就像半夜天台上灯光被积雪折射出的微弱而柔和的光晕,朦朦胧胧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她在这种轻快柔软的光照下安安稳稳地睡到日上三竿,醒了以后是跟任平生截然不同的神清气爽。
教室里,平生下课去学校里的小超市买了罐红牛防止自己在课上睡过去,而医院里的庾小驴竟然破天荒地刷完了剩下的月考卷纸,外带背了几个单词……
自觉成果不错的庾欢于是有点期待晚上某人来收作业的时刻。
但是晚上平生再过来的时候,竟然不是一个人。
任平生和陆薄俩人形同陌路似的前后脚进了医院住院楼,前后脚出了电梯,俩人一起在庾欢的病房站住,接着一起愣住了……
陆薄好歹把脸上的外伤养得差不多了,放学之后自己去“豆日”找彭昭问了病房,出门之后还拐去超市买了一堆薯片蛋糕肉铺巧克力,拎着来探望伤员。
这么一来一去,重机车跟自行车殊途同归,从来在学校年级红榜上首尾相连的俩人还是第一次这样碰上,陆薄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抬手整了整自己被安全帽压得东倒西歪的发型,“哟,学霸,这么巧。”
高二的两个“第一”互相早就认识,但彼此都没有过什么交集,平生不习惯人陌生人说话,何况陆薄身上总是能让平生感受到跟混混们差不多的“扎刺儿”似的威胁,因此他没吱声,率先敲敲门就进去了。
庾欢本来就在等他,为此还特意诱骗了老妈回家画画,看他进门后面还拖了个尾巴,登时也怔了一下。
她看着陆薄大咧咧地进来把一大兜吃的放在小桌子上,倒没觉得尴尬,就是有点惊奇,“你俩怎么一起来了?”
陆薄:“缘分。”
平生:“偶遇。”
庾欢:“说人话。”
“就是来看看你伤好了没。”陆薄一边说一边不见外地大咧咧坐在了病床旁边的凳子上,舌尖舔了舔嘴角,神情有点要好凶斗狠的意思,“我打听过了,那天带那个‘八哥’来挑事儿的黄毛平时耍流氓的范围就在我们学校和五中附近,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哪天逮到机会我找人扣个麻袋打死丫……”
“陆薄!”原本心思没在这上面的庾欢听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急火火地打断他,并为此找了个蹩脚的话题,“你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病房?”
她原本是想打断陆薄不让他在任平生面前聊这个话题,谁知这一问竟然打开了另一个爆料世界的大门,陆薄说:“我去了豆日啊,问的你师兄。你一直住院还不知道情况吧?昭哥动作快的飞起啊,店里被砸的玻璃门啥的都换上了,虽然他那店被砸和没砸的区别乍一看也不太大……”
庾欢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任平生,拦住陆薄:“你住嘴。”
陆薄说的太欢,一时没收住,“但我过去的时候他都已经接活儿在修车了。”
“闭嘴!”庾欢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嗓子,喊完就心虚地又看了看任平生……
平生原本是脱了外套随手拿了庾欢放在病床小桌上的化学卷子看了看,入眼一片惨不忍睹,他暗自咋舌都不敢直视了,就听见陆薄一连串地说着“在学校附近活动的黄毛”、“报仇”和“砸店”……
这几个词跟一连串小炸弹似的,一个接一个扔进他心里,原本他只是震惊,后来震惊就演变成了骇然、内疚和自责。
他没问过庾欢究竟为什么受伤,心里猜着觉得肯定是跟谁打了架,而打架受伤住进医院这种事,从他自己的经验感受来看,实在不怎么光彩,他想庾欢大概也不想多说,因此就没问。
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他……
还不跟他说!
庾欢那一声“闭嘴”都快赶上断喝了,吓了陆薄一跳,他莫名其妙地噤了声,犹疑的眼神顺着她的目光往任平生身上打量,看见平生震鄂地愣在原地,一瞬也明白过来了其中隐情……
“……我说呢,你刚转学到我们学校才几天,怎么就惹上了这片儿的混子,”陆薄话是对庾欢说的,但是眼睛一直看着任平生,眼神不太友好,带着几分“不用多说我已经都知道了”的讥诮,“原来你是给别人当了出头鸟。”
庾欢恨不得伸手去堵他的嘴,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平生已经从她床角站起来,眸光黑白分明地看着她,嘴角轻轻颤抖着,似乎在强自压抑着几乎要冲出胸腔的什么情绪。他那个眼神看的庾欢不自在,然而就在她有点别扭地想转头躲开他的时候,平生却开了口,“你的伤……是那个黄健行打的?”
这个名字差点让半尴不尬的庾欢笑场。
她没想到黄毛竟然真姓黄,勾勾嘴角,却否认了,“不是。”
“嗯,不是。”陆薄也不知道怎么,原本还好好的,知道庾欢是替任平生挡了枪,突然犯病了似的不高兴起来,靠在身后的小柜子上,抱着胳膊阴阳怪气地竟然在后面又补了一刀,“黄毛找了他老大,老大为了给小弟报仇,砸了她一棍子。”
“我是因为这被砸棍子么?”庾欢忍不下去了,挥手杵了陆薄侧肋一拳,她那一下没留手,虽然在床上这个姿势使不上劲儿,但还是捶的交叠着双腿靠在柜子的陆薄吃痛趔趄,男生还没站稳,庾欢已经没好脸地反唇相讥,“还不是为了护你那辆破车?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是,就因为这个,我这些天一直懊恼自责觉得对不起你。那车我虽然宝贝得紧,但是不值得你用身体去护那么一个铁架子,可你却护了,我领你的情,觉得对不起你,我陆薄欠你一次,以后你无论让我干什么,为了这个情,我都一定会帮你做。但是——”
陆薄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是诚恳又义气的,可说到这里话锋却倏地一转,“黄毛带着八哥是为什么找来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因为给谁出头才惹了这么一桩事被人寻仇,那这个人至少也应该知道其中原委,欠的人情可以不还,但至少得领!”
平生的脸色都有点变了。
他白着一张脸,站在当场,满心的懊恼自责愤怒在胸口此起彼伏,而他对着因此而受伤的庾欢,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严防死守秘密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被人给戳破,庾欢简直要炸了。
她没想到当天那么点破事儿竟然闹到现在还没闹完,更不愿意让任平生知道其中原委,当即把腿上的薄被一掀,从床上下来了,“领个屁!我自己路过看黄毛不顺眼的,我自己要教训他的,我自己留豆日地址的,别人因此找上来,跟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就得给这一堆破事儿负全责了?你什么歪理邪说?!”
陆薄气的跳脚,“我歪理邪说?诶庾欢你别不识好人心——”
“是我的错。”
平生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但是声音太小了,原地炸成俩摔炮的庾欢和陆薄都没听见,庾欢单手推了陆薄一下,打断他,“走走走走,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是我的错!”
庾欢:“……”
陆薄:“……”
任平生补的这一嗓子喊得撕心裂肺,这下俩摔炮被震得一齐哑火了。
在小套间待着的阿姨都吓了一跳,赶紧扔下手里的活计开门跑出来,惊魂未定的看着对垒一般的三个少年人,张嘴就劝:“怎么了这是?年轻人火气大,你们可别打架啊!注意场合,好歹是医院。”
平生脸上阵红阵白,一双眼睛不断地闪烁着细碎的光,眼圈都微微有点泛红。
尼玛这是要哭吗?庾欢长这么大,自己本来就很少哭,更没见过男生这样一幅红了眼圈泪光闪烁的样子,光看这情景简直头皮都麻了,她连自己胳膊疼不疼都忘了,俩胳膊一起抬起来想干什么,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胳膊举到一半卡壳了半天又放下了,犯难地挤出一个尬笑,她尝试着任平生解释,“其实这个事儿吧……这个事儿吧……它就是……”
乱七八糟说了半天,庾欢快要别扭到断片儿的脑子也没想起来“它就是”个什么。
平生还是刚才那个样子,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木头人似的听她磕磕绊绊发出了若干个无意义的音节,耐心十足地等着她终于放弃了继续尬聊的意图,他才把目光转向从他喊了一嗓子之后再没说过、始终眯着眼睛盯着他的陆薄,“你能先出去吗?”
语气仍然是有点不客气的。
陆薄一顿,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就听见他又说:“我想单独跟庾欢说话。”
他是有点着急了,说话就又没过脑子,这话说出来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但听在陆薄耳朵里却有种很明显的独占欲。
陆薄当即嗤笑一声,不买账地又靠回柜子上,“你让我出去我就得出去?你来看伤员我也来看伤员,凭什么你让我出去单独跟她说话?”
庾欢叹了口气,单手拎着陆薄的包往他怀里一扔,“我也让你走了。”
陆薄对任平生不客气,但对给他大宝贝儿挡了灭顶之灾的庾欢却没什么脾气,脸色稍缓,就是有点莫名其妙,“我们俩都一起打架了,起码是过命的交情了吧?你为了他却赶我走?”
庾欢脑仁一跳一跳的疼,一边说话一边往外推他,“谁跟你过命的交情,快走吧,回头儿我给你打电话。”
其实她不知道陆薄的电话。
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想赶紧把这个惹事精拖出去。
没想到这么说完已经被推着走到门口的陆薄却强行站住转过头,“你有我电话吗?”
“……”
陆薄从善如流地拿出手机,“你号码告诉我。”
“……”不说号码他就在门口跟她这么僵着不肯再往外走一步,庾欢无法,就报了一串数字。
陆薄记完了,心满意足地对她咧嘴贼兮兮地笑了一下,“我给你打过去了。你说话要算话啊,知不知道?”
“行行行,”庾欢终于把他推出去,在他身后一把关上了门,隔着门跟他喊,“赶紧滚吧!”
陆薄滚了,阿姨也回去了,剩下庾欢和任平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平生憋了半天,内疚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对不起。”
庾欢叹了口气,走到病床斜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了,“你不用这样,这事儿本来跟你也没关系。”她说着指了指直直站着的任平生,“你罚站啊?要说什么也坐着说呗?”
平生走到了她旁边,没坐,还是很执着很固执地站着,垂头看着她,嘴唇还有点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跟你没关系。”庾欢又强调一遍,说完觉得口气有点硬,又缓了缓口吻解释说:“再说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后续的事情我师兄已经都处理完了,我也不用谁再给我报什么仇,就算你知道了,闹到现在这样,也解决不了什么,那又何必再让你知道呢?”
她顿了顿,看着任平生的神情,灵光一闪一下子记起来陆薄传播的那些歪理邪说,接着又说道:“一码归一码,上次帮你打架的事你已经送……裤子给我了,那事儿就算已经翻片儿了。这次的事情本来就跟你八竿子打不着,所以你也不用理会陆薄说的,根本不需要领我什么情。”
平心而论,庾欢对任平生的耐心已经是超常发挥了。她很少跟人长篇大论地解释一件事情,关系很亲近的——像彭昭和慕天天那样的,是不需要她解释什么的。不熟的她也懒得解释。而遇到不爽的,干脆直接就抡拳头,谁有功夫还一二三四地掰扯我为什么要打你?
庾欢对安抚情绪这种工作业务不熟,但自觉表达能力还可以,至少把她要说的都说清楚了。
但是看着任平生的那个表情……
她觉得很挫败。
他明显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却也不吱声,庾欢几次看他动动嘴角喉结也动来动去,但等了半天,他却就是这样目光从上到下地兜头罩住她,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她捏捏鼻梁,没耐心等了,“要说什么你就说。”
“虽然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平生想了半天,好歹想出来一个差不多能让庾欢简单明了理解他想法的表达意思,讷讷地说:“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庾欢被噎了一下,眨着眼睛一脸死机似的表情,“……你是说黄毛和他老大吗?”
“……”
要这么说,似乎也还是很有道理……
平生彻底住嘴了。
明明是很尖锐的一个问题,这么绕来绕去,都快找不着重点了。
“总之,”平生深吸口气,低头目光很认真很认真地轻轻注视着庾欢,“下次再有这种事情,能不能直接跟我说?”
庾欢整个人被他的目光包裹着,那视线仿佛带着柔软的温度,让她刚才死机的脑子这会儿有点发怔,“……跟你说什么?”
“你打架,你受伤,你不高兴……你出任何状况的时候,我……”
“你什么?”庾欢不太习惯这样的气氛,啧了一声别过头,“难不成你还能帮我打架?”
“——我可以陪着你。”
平生被这句话憋得脸都有些红了,好不容易说出来,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和勇气,说完那紧绷着的肩膀就耸拉下去了,但情绪却神奇地平静下来,他看着震惊得微微张着嘴忘了闭上的庾欢,迎着她震惊过后茫然的眼神,平静之后仿佛又有藤蔓一样从脚底生根发芽蜿蜒而上的勇气悄悄地缠上四肢,支撑着他又不由自主地站直了。
然后,他很诚恳笃定地对她重复着确认说:“对,我可以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