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欢惯性的想怼“我不用谁陪”，话到嘴边却猛地刹住了闸。
“陪伴”是个充满幸福感的词，可惜她从小到大能感受到的机会不多。
因为缺少陪伴，所以突然被提起，这个词汇所蕴含的意义带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就连在生活里长此以往形成的“惯性”也不能拒绝。
张开嘴却愣在原地，庾欢茫然地看着任平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
男生温厚的声音落下，病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方才的诚恳和笃定在对方毫无表示的回望中逐渐生出些细小的尴尬，于是平生又开始难以避免的检讨，他刚才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他说了他在知道整件事情之后最想说的话。
可是他不知道庾欢是不是爱听。
坚定的目光一点点侵染了自我怀疑，自信也变成了自我菲薄似的，他不看庾欢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想化解这尴尬，可越局促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局促，他的手不自觉地拧着裤子的布料，手心沁出了汗，黏腻腻的全蹭在裤子上了——他连被抢挨打的时候也从没这么紧张过，这会儿浑身上下的忐忑细胞拼拼凑凑估计都够写一整首忐忑的乐谱了，“抱歉，我……”
“谢谢你。”庾欢打断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不说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她难得有这么支吾辗转的时候，站起来手脚也不知道该放那儿，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这次动作却牵动了伤口，疼的一龇牙，却让任平生笑了起来。
庾欢下意识地想伸手捂住疼的地方，没够着，色厉内荏地凶起来，“你笑什么！”
平生像一只瘪到一半又被充满了的气球，忐忑和沮丧因为庾欢那算不上解释的解释而烟消云散，他没接茬儿，转身从书包里拿出来一张学校发下来的《学生信息表》，放在庾欢早就准备好了的小桌子上，“学校要更新学生基本信息，需要重新填写紧急联系人有效的联络方式，娜姐让把这个带过来你填一下。”
庾欢过来扫了一眼，二话不说拿笔就写。
无非就是些写烂了的出生年月日家庭住址爸妈单位联系电话之类的。
她按以往的习惯在老妈的工作单位上写了“自由职业”，然后在紧急联系人上填了慕天天的名字和电话。
平生接过她的信息表看了看，从丑得不忍直视的字里分辨出她的生日——12月23。
她竟然快过生日了。
他暗暗把日子记下来，没说什么，把信息表和庾欢做完的整套月考卷纸一起放回书包，翻她英语书的时候随口说了个词：“勇气。”
庾欢抬头，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什么勇气？”
平生把英语书翻到最后的单词列表，屈指在上面敲了敲，“拼写，前天给你划过的。”
庾欢：“……”
庾欢一脸疑问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紧接着她动动嘴角，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任平生在把心放在学习上的时候，与他平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特别认真，底气十足的，说什么都仿佛是信手拈来，都能侃侃而谈，这个样子跟她所熟悉的那个内向、不会说话还总被人欺负的小受气包相比，简直像是被两个灵魂支配似的。
不过这么一说，庾欢觉得她自己大概也是被两个灵魂支配的……
比如现在，她坐回床上，竟然有点露怯……
勇气啊……
多么熟悉的词儿，她浑身都是！
可是怎么拼呢？
不知道啊……
还没背到那呢……
平生在对面挑着眉毛看着她，觉得她大概是想不起来了，于是降低难度，给她读了遍发音，“bravery。”
“b……b什么？”
底气十足的学霸男倒是很耐心，放慢了语速，又说了一遍，“bra…very。”
“啊……”看着他的表情，庾欢硬着头皮猜字母，“b-l-e-i…v…”
平生原本在低头给她划今天的单词，听见她蹦出来的这几个字母把笔停住了，忍着笑调侃她：“让你说英文字母，不是汉语拼音。”
“……”庾小驴放弃挣扎，尥蹶子扔下笔，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气势，“不会！没背到那！”
平生合上书，好脾气地叹了口气，“我从音标开始教你吧。”
庾欢其实不想学，左右她也没抱考大学的心思，英语这门课从小到大都不来电，她不想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可是教她的人是任平生。
不管她想不想学，已经赶鸭子上架动笔开讲的任平生。
庾欢觉得他是个很称职的学霸，音标说讲就讲，黑水笔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很流畅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说，时不时抬头反复强调读音和对应的字母组合，信手拈来的程度如同之前备过课一样……
他英语写的也很好看，有点像圆体，但斜度没有那么大，大概是怕庾欢看不懂，字母之间的连笔显得很克制。
讲课的样子也很专注，还有点举重若轻的气场，存在感满满的，一点儿都不像在班级里总是被忽略的那个角色……
这些有的没的让她想得出神，平生用自己的笔尖碰了碰她戳在纸上的笔，喊她：“回魂儿了。”
庾小驴倏然回过神来，听见平生问她：“溜号了，想什么呢？”
庾欢握着笔拄着下巴，“你讲的这么好，为什么在班上从来不讲？课代表什么的还都抢着自习说说题什么的，你还学委呢，就整天看你帮忙收作业发作业了。”
平生笑了一下，坦白说：“对面是一两个人还行，人多了我紧张，就说不出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啊，”庾欢微微蹙着没打量他，“你多锻炼几次，兴许就好了。”
平生摇摇头，又指指他刚写上的“[ɪə]”，“认真点儿。”
庾小驴尝试歪楼聊天的意图失败，老老实实地又趴回了桌子上……
平生讲得很细并且耐心十足，尽管面对的是小驴同学这么一块顽石，依然不气不馁，单双元音一共二十个音标，他一直不厌其烦地陪庾欢死磕到了九点多，最后还是夜班护士进来送体温计让量体温才救了她一命，魂儿都扎进音标里的平生这才又想起来她还是个病号，就此打住了对她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折磨。
不过这时候庾欢对于这些音标的读音和对应字母，基本上已经被迫掌握得七七八八了。
平生最后检验成果的时候挺意外，“你明明能记得住，为什么会学成这样……？”
庾欢瘫在病床上，眯缝着眼睛随手转笔玩，“我记性一直挺好的。学渣也不是方方面面都渣的——这位同学，你太小瞧我们学渣了。”
——她虽然是个学渣，但记忆力够好，偏文科偏得天怒人怨，以前在七中的时候，整天上课的时候醉生梦死，考试前两天靠着突击背文科，成绩至少不会渣的太难看。
不过这法子在二中不适用，她靠前两天突击，在七中能混个中下，但七中的中下跟二中的中下，分差四舍五入大概能差出一个“半马”的距离。
说话间平生的电话响了，还是任妈妈不放心，打来催他回家的。庾欢在旁边听着他在电话里应付老妈，等他挂了电话，挑着眉毛建议：“你妈是担心你回去晚了再遇上不良少年找茬儿吧？每天都这么不放心你，左电话右短信的嘱咐。要不等我伤好了教你几招防身术吧？这样再遇上拦路抢劫的多少还能防身，你妈也不用那么担心你了。”
平生穿上了外套，闻言却摇摇头，“我家里不知道我在学校的事。”
庾欢懒洋洋的眼睛睁开了，“那你发了奖学金晚上回去就没了，他们不问吗？”
平生笑了一下，“他们都不知道我有奖学金这回事儿。”
“啊？！”
“反正每次发下来还没捂热就要易主了，我还不如不说，省得他们担心。”
庾欢又从床上坐直了，把夹在腋下的温度计拿出来对着灯光看了一眼，“……你就没想过反抗吗？”
平生拉外套拉链的动作顿了一下，拉链的动静滑到中间卡了个壳儿，平生的目光从自己的外套拉链移到庾欢身上，脸上的笑没变，接着刚才的动作又默不作声地一直把拉链拉到最上面，却没说话。
庾欢拿了他的手套递给他，“反正也不用担心，我估计黄毛那伙人以后应该不敢找你麻烦了。”
平生点头接过手套，眼神有点狡黠，“托福？”
庾欢歪着头挑起一根眉毛，勾了个挺拽的笑，回敬他：“客气。”
接着俩人一起都笑出了声。
平生把手套戴好，把书包也背上了，临走看了眼墙上的表，想起了什么，有点不放心地问她：“今天就你和阿姨在这儿吗？”
庾欢知道他说的这个阿姨指的是护工，所以摆摆手，“我妈等会也回来，你不用管我了，赶紧回家就得了，要不你就打个车，我给你报销？”
“不打车。”这显然不是平生关心的重点，他随口回了一句，转而又接着说：“可是这都快十点了。”
前一句在回庾欢，后一句在对老妈这个时间还没来表示疑问。他说的没头没尾，庾欢竟然懂了。
不说没觉得，他一说时间，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但是她忍住了没表现出来，满不在乎地收拾了小桌子上的东西，“没事儿，估计在路上了。你别瞎操心了，自己回去骑车小心点就得了。”
她送着平生进了电梯，转回来的时候，面对空无一人的走廊，突然有点心慌。
其实她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当回事儿，老妈对她受伤有怎样强迫症似的看护欲她太清楚了，下着鹅毛大雪要没人拦着都敢跑高速往回奔，没道理这都快十点了，她回家画个画却画到废寝忘食还不回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推断，庾欢觉得她最多八点就该回来了。
可是到现在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回病房的脚步越走越快，路上就按捺不住地开始给老妈打电话。
从走廊回病房，庾欢一个人瞪着眼睛看着墙上的表时针走到“十”，动动手指，挂断了电话无人接听的电子音。
——十几个电话打过去，始终都没人接。
无数不好的脑补画面从脑海中打着旋儿狂风般呼啸而过，庾欢的手有点抖，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攥着僵硬的手指，给慕天天打了个电话。
“哥，你在哪儿？……别玩了，医院来接我，你陪……陪我回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