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欢在电话里的声音紧巴巴的,吓得慕天天赶紧扔下夜场里的一堆狐朋狗友,开着车就奔医院来了。
他到住院楼大门口的时候,庾欢已经穿好了衣服,正自己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他。
太晚了,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那里,却还是被空空荡荡的环境衬成了小小一团。
看上去单薄又孤独。
慕天天心里紧了一下,一撩冻的快要砸死人的塑料门帘,奔着小表妹疾步走过去,人还没到近前呢,已经急得问上了,“出什么事了??”
愣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庾欢就像是触电了,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子站起来,连个盹儿都没打地迎上来,她的脸色有点白,嘴唇干出了一层薄薄的硬痂,说话的声音还有点抖,“我妈不接电话,十几个了。”
慕天天十几年来一直是庾欢十分称职的男闺蜜,立刻心领神会,伸手搂着肩膀把她带到自己怀里,搂着出了住院部,把她塞进车高近两米的肌肉车副驾又给扣好安全带,二话不说就载着她朝她家的方向去。
作为一个把开豪车开快车当成人生一种游戏形式的纨绔,慕天天车技很好,把车开得跟贴地滑行似的嗖嗖嗖,但白天雪化了到晚上接着冻,到了这会儿路况已经十分不好了,他也不敢大意,眼睛一直盯着路面,脑子却分出了一根神经安慰庾欢,“你别那么紧张,姨妈画起画来昏天暗地晨昏颠倒的,万一手机换了静音,她没注意也正常。”
庾欢一路上始终紧紧抓着安全带,听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也没想起来点头慕天天这会儿根本看不见。
“不会有事的。”慕天天虽然劝着庾欢,但实际自己却也是脸色紧绷,他刚才一路上牙咬的有点紧,这会儿一说话就觉得腮帮子发酸,“退一万步,就算真有什么,还有我,还有我爸妈呢,别怕。”
这回庾欢连头都不点了。
她靠着头枕歪头看着窗外,车里明明吹着暖风,她却还是觉得冷。
就跟慕天天这辆正在行走着的人民币窗户竟然还漏风似的,幽幽的冷意从不知名的地方渗透,顺着呼吸钻进身体,不断掠夺着体温。
连骨裂的地方也感受不到疼了,她曲起双臂环抱住自己,但并没有觉得暖和一点。
心里发空,跟漏了个洞似的……
她一直不吱声,慕天天开直道的时候不放心地抽空看了她一眼,她少有的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心比天大、比海宽的穆少爷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知道,小丫头怎么会不怕呢?
从父母离婚到现在,这么多年,姨妈的心理状态就像个定时炸弹似的绑在了庾欢的身上,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恐惧已经随着岁月印进了她成长的轨迹里,此刻怎么也暖不过来的冷,就是无形的恐惧在身体里具象化的表现。
而这种怕,除非庾君卓的状态能有所改变,否则的话,就他妈是无解,谁也帮不了庾小欢。
到地方的时候,车还没停稳,庾欢开车门蹦下去了。
家里门口的廊灯亮着,但整座房子都是黑黢黢的。
前院的雪老妈也没找人来扫,庾欢顺着车辙压出来的印子往里走,开门的时候钥匙几次没插进锁眼。
慕天天从后面追上来,拿过钥匙开了门,先庾欢一步进屋开了灯。
眼前倏然明亮,庾欢吊起来的心微微松了一下……
屋里很暖和,但暖意并没有给家里增加什么人气儿,老大的一栋房子,平时也就她和老妈两个人,现在她住院几天不回来,越发显得空落落的。
庾欢咬着嘴唇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连鞋也没换,直接就往庾君卓的画室走。
她的画室在北面,从前院看不见灯光也正常。
冲到画室门口,庾欢又顿住了。
门缝透着光,老妈肯定是在里面,可是她忽然有点不敢进去……
慕天天捏了捏她没伤着的那边肩膀,在她旁边替她小心地轻轻推开了门。
——画室里厚厚的遮光窗帘全放下来了,老妈背对着他们,排笔落在画布上,大架子上很大一张画布几乎被染料填满了。
色彩张扬厚重,一眼看过去,带着扑面而来的凌乱和压抑。
庾欢看得呼吸一滞。
庾君卓的背影显得很紧绷,丝毫也没注意到画室的门被打开了。
慕天天拉着庾欢站在门口,没敢进去,压低了声音嘀咕,“姨妈这画的是什么你看出来了吗?”
庾欢指尖有点发冷。
她咽了口口水,咬着嘴唇里面的嫩肉摇了摇头。
其实已经看出来了,但是不想说……
因为老妈画的主体是一个男人的侧脸。
一张正张嘴呐喊,面容却已撕裂到走形的脸。
焦黑的土地上燃烧着充满愤怒与毁灭的血与火,无数干枯的扭曲的躯体被卷了进去,在男人的背后烧得生生不息。
这是庾欢最害怕看见的画风……
类似这样的画她一共没见过几次,但每一次看见却都特别慌。
——老妈只有在情绪极度压抑的时候才会创作这种东西。
不过相比于曾经不知为何而爆发的情绪,老妈这次心态跑偏是有迹可循的。
马上就要迎来的一年一度的“离婚纪念日抽疯期”本来已经很危险了,结果她受伤住院和老妈筹备画展的时间还撞在了一块儿……
外表看上去总是优雅骄傲的老妈大概是承受不了了。
也不知道那张走形的男人的脸是不是以老爸为原型画出来的……
庾欢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了一下,指甲不小心刺破了掌心,迟钝的、细微的疼痛中,她逼着自己走进画室,走到老妈身边。
庾君卓很专注,她站到她背后了也没察觉,庾欢不敢冒然喊她,只得悄悄深吸口气,又绕到了画架的侧边。
她轻轻敲了敲背板,卸掉了自己浑身的刺儿,怕刺激到老妈,她尽量试着让眼神软下来,使自己看起来像一只蹲在画架旁边忐忑不安看着主人的小动物,“妈。……妈?”
庾君卓的笔这才顿住。
女人像是深陷在自己笔下的世界里,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听见动静缓缓转头,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庾欢脸上,让庾欢差一点就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庾君卓的眼睛里爬满了皲裂似的红血丝,目光专注、冷漠而疯狂。
“妈……”庾欢强迫自己不要紧绷着嗓子说话,“你醒醒,我是庾欢呀。”
庾君卓神经质的直愣愣的眼珠微微动了动。
母女俩谁都一动不动地对看,慕天天在门口待不住了,作势要进来,庾欢余光瞥见他,放在身侧的手赶紧悄悄地对他摆了摆,示意他等会。
半晌之后,庾欢试探着向老妈走了一步。
庾君卓悬住的画笔僵硬地放了下了,庾欢轻轻握住,试探着一点点地把笔从老妈手里抽了出来……
老妈没有什么表示,骇人的直视从庾欢脸上又挪回画上,半晌之后,她听见老妈略重地出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
老妈的声音竟然很平静,里面透着自持的优雅,让庾欢已经准备好的如同脑筋急转弯一样的对答全扑了空,“我……我打电话你没接。”
“是吗?我没听见。”庾君卓揉了揉眉心,再抬眼的时候,方才眼底的疯狂正在逐渐褪去,她解开了身上的围裙,一举一动比庾欢从容多了,“手机在包里,忘了拿出来。”
她一转头,看见了门口的慕天天,转瞬的意外过后又了然地点点头,“还知道叫天天送你回来,总算没有乱来,提出表扬。”说着抬手拢拢头发,她又看了一眼还没画完的画,自言自语似的摇摇头说了句什么,庾欢没听清,就听见老妈在那之后转而对她说:“走吧,回医院。”
说完就径自往画室外面走了。
庾欢:“……”
慕天天:“……”
慕天天追随着庾女士离去的背影怼了怼跟上来的庾欢,“什么情况啊这是?姨妈到底有没有事?”
庾欢拿着刚才抽出来的纸巾擦着手心里的血痕,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摸不准老妈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不敢问,怕适得其反。
慕天天还是第一次目睹姨妈放飞自我的现场,心里也跟着打鼓,“让她看看心理医生吧?”
“肯去不早就去了。去年冬天的时候为这个我俩还吵过。”说话间庾欢下了决定,朝老妈追上去,“我不回医院了,她这个样子,我怕出问题。”
怕出问题,不敢说也不敢多问,考虑到老妈这个走钢丝的状态,更不敢撒泼耍混顶烟儿上,庾欢拉着老妈坐在沙发上,几乎现学现用地get了任平生给她讲音标的耐心,半个小时,硬生生地把刚才紧张到坐立不安的慕天天给叨唠困了……
为了证明自己出院也不会有事了,庾欢甚至在老妈面前活动着胳膊,甚至咬着牙差点做个“大回环”。
屋里热,她后来把外套毛衣都脱了,里面就是个纯棉的小T恤衫,慕天天后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么折腾自己,后背的冷汗星星点点地浸透了布料……
他打了个哈哈,连忙抓住他表妹胡来的那条手臂,好在这时候庾女士也终于被说服,同意了让她出院。
一番折腾,监视着老妈回屋休息,又送走了慕天天,周遭一切再度寂静起来,深冬的凌晨,庾欢一个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发呆。
刚才拼命压抑的战栗悄悄地从每个毛孔渗出来,庾欢怀里搂着抱枕歪着身子看天花板上的吊灯,牙齿咬着蜷起的指节,牙印深陷,她却也没觉得疼。
肩胛骨的伤一夜回到解放前,估计还得重新养。
不过也无所谓了。
她就是觉得害怕。
庾欢在自己的日常里,总会时不时出现“庾小欢无所畏惧”、“庾小欢所向披靡”这一类的词汇,但她自己知道,每次老妈这样的时候,她都会非常害怕。
就像是她手里拽着老妈走钢丝的那根防护绳不牢固了一样,她战战兢兢,但是搜遍了绳子的每一寸,却不知道充满威胁的断口在哪里。
忐忑在不断啃噬着她赖以生存的倔强执拗的力量,每到这个时候,她也会自暴自弃地想,如果就这样大家一起毁灭了也不错。
反正老妈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剩她一个孤孤单单的也没什么意思。
什么希望,什么勇气,没了就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几个小时前任平生考单词,她还说勇气这种东西,自己浑身都是呢……
勇气啊……
b-r-a-v-e-r-y……
“bravery,”倒在贵妃榻上快要把自己灵魂都躺出窍的庾小欢轻轻念了一声,大概是任平生的音标教学就是被这个单词引发的,所以庾欢印象特别深刻,自己嘀咕的时候,脑子里也同时能响起任平生的声音。
低低的,很沉静也很温柔的声音,音调婉转的时候发声的时候有一点小磁性。
他就是用这个声音跟她说,他会陪着她。
庾欢并不深究这句话说出来能做到什么程度,她对承诺这种东西一向没什么信任和安全感,但此时此刻回想起这句话,会觉得飘在半空的心被轻轻的网住了,有些踏实的依赖感,至少可以成为陪她度过这个夜晚的依靠。
任平生说要陪着她呢。
这么说,也不完全就是孤孤单单了。
希望和勇气什么的,还是暂时先要着吧……